文/詹正德
初看蘇育賢導演的《工寮》(Hut)時,產生不少狐疑,譬如開場後不久,鏡頭前兩側有布簾在輕晃,似乎是故意設計的偷窺鏡頭;之後鏡頭還不時會晃動,甚至跟著某些被攝者的動作而移動,似乎有意引導觀眾設想拍攝者本身也是這「工寮」中的一員(導演後來自己也持攝影機入鏡),有時移工還會看向鏡頭,但拍攝者並沒有參與任何對話或互動;愈看到後來愈發覺得其實整部片鏡頭都有點刻意,目的可能正是希望觀眾能注意到進而思考導演意圖,種種跡象看來都像是一部以「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方式拍攝的紀錄片。
然而影片並未呈現出一個清楚的敘事線,只藉由三個黑幕來切換時空(但空間都還是工寮內景),這些切換彼此之間也無敘事上的邏輯關聯性;影片內容也很簡單,就只是一群不同國籍的移工(或「逃跑外勞」)先後來到這處「工寮」,從一開始每個人進來後開始對其他人述說自己的背景、經歷或遭遇,然後有人自行烹煮了食物,大家就吃吃喝喝,邊吃邊聊,還有個男移工因為「逃跑」時太過急切,衣物行李都沒帶上,旁邊掛著別人的乾淨T恤,他徵求擁有者的同意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換穿(工寮內無隔間,一旁的女性移工們都自動別過臉去)。
到後面進來的人愈來愈多,開始眾聲喧嘩,觀眾再也分不清哪些角色說了哪些事;及至最後,鏡頭拉開,移出工寮外,帶出真正的拍攝現場:原來所謂的「工寮」是搭建在一間工廠的鐵皮廠房裡,且是為了拍攝而搭建的,廠房內甚至還有樂團在演奏(為了慶祝拍攝結束的「殺青」之夜),原先「工寮」裡的移工們紛紛出來,隨著樂聲手舞足蹈,呈現出一幅歡天喜地、和樂融融的「世界大同」景象。然後影片結束,演職員字幕出現,原來有些移工參與編劇,有些移工搭建拍攝用的「工寮」,入鏡的人也都經過「角色設定」,可以想見是導演蘇育賢集合了一批移工讓他們來「演出」自己的角色。
「工寮」的劇場特質,以及作為一種隱喻
這樣的場景及設定突顯出這片本質上該算是一部虛構的劇情短片,雖然起用的都是非職業演員,或許也可以說是一部「偽紀錄片」;至於移工們在「工寮」內交談時所訴說的內容雖未必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實故事,但的的確確是在台灣的移工們所遭受過的真實待遇:工時長、工資少、仲介剝削、雇主嚴苛等等非常糟糕的勞動條件,以及為了來台工作所付出的代價:與家人分離、高額借貸、出賣家產及牲口等等。
而一旦確認這是部具有紀錄片形式,但卻是以劇情片方式拍攝的實驗性短片後,其間有些元素就值得進一步探討,比如片中最重要的「工寮」本身便是個隱喻,導演在內容情節上有個重要設定是讓移工們在其中彼此交談,眾聲喧嘩,如此工寮可以說是隱喻了一個在台灣內部(且是移工們自行搭建)的外籍勞工天堂、移工樂園或者烏托邦,即使語言不相通也不妨礙彼此交流,這裡衣食無缺,外面的種種煩擾都可以暫時不必理會,人人和善且樂於幫助他人,男女雜處也不必特別迴避(但其實輕輕迴避掉了「性」的議題,否則就如香港導演蔡繼光 1983 年拍的電影《男與女》(Hong Kong, Hong Kong),此片由鍾楚紅及萬梓良主演,主題涉及偷渡來港者的混居工寮內的男女性慾與感情議題,戲劇性的要求很高,就非找職業演員來演不可了)。
其次,「工寮」的場景其實也帶有劇場的特質,2016 年蘇育賢重新執導黃華成 1965 年的舞台劇《先知》並拍成同名短片,為此還特別找回當年的演員莊靈及劉引商,飾演一對正在觀賞舞台劇的夫妻(恰與觀眾成為「對看」的關係),整齣戲就是這對夫妻的對話,乍看頗日常,但其實對話充滿荒謬,卻呈現出某種夫妻關係的真實性。黃華成的創作緣起是貝克特的著名荒謬劇《等待果陀》,同樣是兩個角色之間無窮無盡的對話,主要劇情就是在一棵樹下等待另一個名叫果陀的人到來,然而整齣戲從頭到尾果陀都沒有出現。
荒謬劇的出現在戲劇發展史上當然有其重要意義,透過戲劇,將日常生活中的荒謬性突顯出來,反而能讓人更加體認到人的內在矛盾或存在的無力與空虛,對劇作家而言,這才是人生的真實;黃華成在《先知》劇本的後記中便曾說道:「如果舞台劇是荒謬的,那麼荒謬劇就是合理的。」在那現代主義旗幟高張的 1965 年,他及《劇場》雜誌的邱剛健、莊靈(乃至小說家陳映真、劉大任等),都對傳統話劇的無能反映真實感到不耐,於是進行了各種在當時被視為前衛的現代藝術創作,舞台劇《先知》只是其中之一。如今重看蘇育賢拍的《先知》,場景設定仍維持其原有的荒謬性,莊靈及劉引商的夫妻對話雖令人發噱但其真實性的基礎仍在,甚至不因那是 55 年前寫的劇本而感到過時。
2018 年蘇育賢拍過另一部短片《Nalam》,重演與改編自一則關於逃逸的印尼移工的事件:兩名警察喬裝成觀光客,去茶園抓逃跑的印尼移工 Nalam,結果警察以台語說了句「嘜走」(mài tsáu),Nalam 卻聽成「拍照」,於是沒有立即逃走而被逮捕。蘇育賢不僅重拍此一事件(並將其結局改為幸好 Nalam 精通武術將警察打跑),甚至在《工寮》這片裡又讓幾位移工當成笑話一樣說起並重演這個事件,不論是重演或重述此事件,其荒謬都不言可喻,但它卻也的的確確是真實發生的事件。
在那由移工搭建的「工寮」裡也有一棵樹,有論者提及它與《等待果陀》的關聯。的確,如果把「工寮」看成一個劇場,則不妨理解成一開始有兩位移工在樹下等待另一位移工到來,結果不但等待的人來了,後續還不斷的有更多人到來,直到樹下坐滿了人,這是《等待果陀》的反向操作,所突顯的荒謬性對真實的撞擊(台灣就是有這麼多「逃跑外勞」)卻是一樣有力!
從椅子、鳳珠、KTV 到紙紮人
再往前看蘇育賢的影像創作,還可以追索出更多理解的脈絡,2013 年的《花山牆》(Hua-Shan-Qiang)導演自己製作了將火化給某位往生者(其過世的原因係自焚而死,一說是鄭南榕)的紙紮屋及紙紮人,並以台語旁白對紙紮屋的細部一一詳細介紹(這種導演親自為全片旁白的做法是仿自默片時代的「辯士」而來),但紙紮人卻又是互有對話的角色,只是其對話內容以字幕呈現,對話時的影像反而無聲,而最終也全數火化完成儀式。此片體例更加特別,同樣模糊了紀錄片及劇情片甚至(紙紮)模型動畫片的界線,可見導演並不受限於一般對影片分類的認知,只要顧及會有更多意義或理念溢出於既定的形式之外,創作者就勇敢地去做出來了,《花山牆》看似簡單卻觸及台灣百年殖民歷史的議題,可以說是蘇育賢的代表性創作短片,要說在台灣影像史上也是非常獨特的重要作品。
2013 年蘇育賢另有二部錄像短片:《女人心》(Women’s Heart)、《異鄉悲戀夢》(A Melancholy Dream on Strange Land),兩片均以固定的遠景鏡頭長時間拍攝一間省道上常可見到的 KTV,開場都是 KTV 內的女子站在門口對著遠處的鏡頭(影片觀眾)簡單自我介紹後開始點唱 KTV 內的歌,歌名即片名,而導演並不入內拍攝在裡面工作的女子,只以另一種方式關注著她們的工作場域及生活樣態。
2012 年的《鳳珠》(Hong-Zhu)則原本是一項臨時起意的行動,導演受邀參加一個運河藝術節,在前往運河勘景途中遇見一位資源回收業者陳鳳珠,於是與她商量合作將其機動拖車盡可能載滿她所回收的廢棄物(寶特瓶、塑膠椅等等),然後將其丟到河裡,像河上漂浮著一座塑膠島,導演將此過程拍攝下來,成為一支紀錄短片。由此可以了解導演的創作理念,往往起於一個簡單念頭,不是為了拍片而發想什麼劇本或故事,也沒有特別編劇,只有討論及行動,藉由與特定對象合作創造事件,然後將過程拍攝下來,既具有創作意圖,又具有紀錄性質,由此回看《工寮》的創作方法也有某種程度的類同。
這些行動創造的事件可能在當下就旁觀者而言是有點荒謬的,不論是「用拖車把垃圾丟到河裡」,還是「二名移工等待另一位移工結果等來了一大群移工」,一旦拍成影片,它們都對真實世界或社會起到了一定的反映與刺激作用,觀眾觀看著這一切,也不得不反思被攝者甚或自己的現實處境。
蘇育賢導演在 2012 拍的《椅子》(The Chair)影片(包含 A side、B side、C side 三段)中,有一段蠻長的自述如此寫道:「The Chair 源自於我小時候做的作品,我去外面撿了一堆廢棄的電線,偷拔賓士車的車頭標誌,回家將椅子放倒,並且將電線以及賓士車頭標誌裝在椅子上,我坐在那把椅子上一整晚,當時的我以為我已經將時光機做出來了。
這個事件在我心中盤據了許久,我想作為一位藝術家,是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再將這件作品做一次,這把椅子或許真的是時光機,至少藉由我的再製,它連結了我的童年與現在。並且藉由藝術品這樣的藉口,這段從工作室到美術館的旅程也得以成為我現實生活中的時光旅程。
在這個作品裡面,A side 的部份,一直是我很感興趣的,其實它就是 C side 的製作過程,當中包括了荒蕪的日常感以及無所謂的事件,我想要這種無聊的錄像。」最後這一段清楚道出導演所關注的題材及面向。
《椅子》的 A side 及 C side 我無緣得見,唯一能看到的只有 B side,也是固定鏡頭、單一場景,在一間工廠的鐵捲門前,一個樂團的鼓手開始急切地擊打,鐵捲門隨著鼓點聲響緩緩升起,門內則是該樂團的其他樂手及那把椅子,待鐵捲門完全拉起之後,樂團開始演奏,然後那把被特別裝置的椅子則緩緩由門內「駛出」。
從裝置、行動、事件,到劇場、影像,蘇育賢的創作理念有其一以貫之之處,並且不斷有創新作品,也不僅止於影像而已,如果不了解他的創作理念及歷程,只看《工寮》此片可能只會覺得有點荒謬,不大可能激發他們反思外籍移工的處境,不幸的是,會有這種結果也反映了某種真實。
工寮 Hut(Gubuk)
蘇育賢《工寮》:演出、穿幫、截斷敘事的「半套感」/林忠模
蘇育賢《工寮》:沒拍到「烏鬼」,卻拍到了「烏鬼洞」(上)/陳平浩
蘇育賢《工寮》:沒拍到「烏鬼」,卻拍到了「烏鬼洞」(下)/陳平浩
蘇育賢《工寮》:在想像的烏托邦,未完待續/郭敏容
蘇育賢《工寮》:被視者裡還有被視者,吶喊亦是終究的徒勞/胡慕情
蘇育賢《工寮》:荒謬與真實/詹正德
蘇育賢《工寮》:沒拍到「烏鬼」,卻拍到了「烏鬼洞」(上)/陳平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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