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育賢《工寮》:演出、穿幫、截斷敘事的「半套感」


《工寮》(Hut,2018)/圖片提供 蘇育賢



文/林忠模


這座工寮內發生哪些事?工寮本身又意味什麼?這是我在觀賞蘇育賢的最新作品《工寮》時,最先浮現的兩個問題,然而越往下看,卻越覺得似乎撞上一團迷霧,湧現更多的疑問,因此我想從先從描述《工寮》本身,作為這篇文章書寫的起點。


《工寮》是部怎樣的片?


《工寮》的結構由三個黑幕所劃分的四個段落組成。一開頭,影片呈現給觀眾這樣子的影像:因地制宜的簡陋擺設、略顯昏暗的燈光、較長的拍攝時間與不明顯的分鏡,加上移工們彼此的日常用語。都會讓人以為是這是一部場景在室內,隨著進來的人逐步推展的紀錄片,重點便落在他們交談的話語,以及他們各自帶來的逃亡故事當中。工寮內的氣氛,也伴隨著第五位進來的 Ella 烹煮食物,以及眾人言談間扮演起某個移工 Nalam 被抓的故事,逐漸變得溫暖歡快起來,逃亡移工在此交流、凝聚情感,撫慰了思鄉的孤單與寂寞。


然而,經過第一次黑幕後來到的第二段,工寮的訪客急遽增加。從七人、八人,頻率由緩漸快密集起來,來到這段結束時已暴增至17人。起先眾人尚能圍成一圈、傾聽新來者的遭遇,但當人數增多,移工們逐漸隨機地分散成數群說話的小團體(增至四、五群),最後形成了眾聲喧嘩的樣貌。對於多數並不熟悉印尼語、得依賴字幕理解語意的台灣觀眾來說,更會發覺此刻字幕根本無法鎖定在特定說話者身上,只能不斷地游移在各說話者之間。此時工寮內的氛圍也因人多嘴雜變得浮躁起來,移工原先的融洽語氣,摻雜更多焦躁與不滿情緒而拉高。鏡頭亦晃動地逼近鬧哄哄的眾人,呈現出一張張模糊的激動面孔。


就在氣氛不斷升溫之際,忽然第二道黑幕切入,隨後淡入的第三段,影像依舊,卻以低頻渾厚的嗡嗡聲掩蓋在前,令我們彷彿隔著一道牆或沉入水中,聽著他們含糊、無從辨析的話語。這短暫持續的一分多鐘,最後聲軌上滑入先前段落裡也間或出現的遠方高鐵行經的聲音,而在樂隊準備的鼓聲中,順勢插進黑幕而來到第四段落。


在第四段落中,工寮內人群已經散去,僅餘寥寥數人,當鏡頭終於離開工寮,拍攝起外頭的人們,觀眾赫然發現這座工寮其實根本不在野外,卻搭建在一間空蕩的工廠廠房,並且此時有場表演即將演出。先前對話提到的農地、芒果樹皆不存在。當樂聲響起,移工開始盡情隨節奏搖擺,影片在這樣的歡騰中嘎然結束。


「是否穿幫」的曖昧


我們可以斷定《工寮》是部偽紀錄片。但,虛構的目的是什麼?不像今村昌平的《人間蒸發》(A Man Vanishes,1967),細密鋪陳尋人之舉的兩小時後,突然來一記「把佈景拆掉」的回馬槍,為的是揭穿背負真相使命的紀錄片,實則處處充滿人工手痕,以剪接所建構的敘事及畫外空間的想像,捏塑觀者的認知;蘇育賢的《工寮》早在第二段落裡,就兩度出現攝影機(甚至是攝影師)跑進畫內的穿幫畫面,這穿幫,顯然不是粗心大意的失誤,相對的,當我們得知蘇育賢的工作方法乃是跟這些移工共同創作,片中言談的內容,實際上是搬演於他們自身、友人的經驗乃至謠傳。。


那麼,回頭來看這穿幫鏡頭,不也可認作是對移工演出的「戲劇」的現場記錄?而當開始這麼想,豈不承認觀眾本身透過觀景窗所見,也僅是另一個在現場記錄的位置?換言之,原本假定攝影機是隱身觀看的「透明性」(transparency)被瓦解了,於是「穿幫」亦不成為穿幫。


這「是否穿幫」的曖昧,促使我想進一步梳理蘇育賢在影像創作上的立場。2013 年的《花山牆》(Hua-Shan-Qiang),是蘇育賢從「山牆」這項建築構造的功能轉變與命名紛歧、以及「辯士」這門職業得來的創作靈感,藉由操作音畫分離,將影像的功能淡化為「看」,而以旁白與字幕「看圖說故事」,編織出一則完整的故事。2016年的《先知》(The Prophet),則是他閱讀 1965 年《劇場》雜誌成員演出《先知》一劇的相關史料後,找來當年演出的莊靈、劉引商,進行還原黃華成劇本原初構想的重新演繹。這兩件影像作品,透露出蘇育賢對作為能指(signifier)的媒材(影像、聲音、文字)與作為所指(signified)的內容意涵間,各種錯位、滑移的高度興趣,不論我們將之稱為演繹、改編、誤讀,或者是想像力。


那麼回到《工寮》來看,這部影片「說」了什麼?逃跑移工的辛酸?一群人在一個小空間內進行經驗、情感交流的實驗,人數太多致使負能量超載?而眾人集體創作的扮演,最後是否達到了某種情感洗滌的效果?只怕這些提問背後的答案都是不肯定的,因此,《工寮》總予我一種「做半套」的感受。然而,蘇育賢為何要讓影片一直維持意義浮動的樣貌,始終不肯定錨?或許從他另一部跟移工有關的影片《Nalam》我們可以找到些許線索。


在《Nalam》中,蘇育賢找人來重演這個新聞報導事件,但他不僅改寫結局,讓 Nalam 施展身手擊退警察,還穿插訪談,讓作為演員的移工暢談學習印尼武術並希望在台推廣的心得;同時,蘇育賢也藉著持續出現的排練、穿幫、甚至是攝影師背後的鏡頭,去突顯「拍片的過程」。這些作法帶來的,便是讓移工的面貌脫離單一的敘事,游移在多重情境底下


而 Nalam 的故事在《工寮》裡亦被提及,並被工寮內的移工/演員再度演出,同時還有人以手機錄影下來。於是我們有了哪些 Nalam?新聞報導中的他(被塑造成一個搞不清楚情況的逃跑移工);《Nalam》中以另一移工的面孔取代並被演出的他;《工寮》內眾人話語裡提及的他、被片中的人演出的他、甚至是手機拍攝演出影像裡的他。詭異的是,在不同敘事及媒材裡移動的 Nalam,距離 Nalam 這個人現實中的樣貌愈來愈遠,我們對於他的認知,反倒陷落在這許多的媒材碎片之中。


讓影片「面目全非」


於是,暴露工寮裡發生的事是「表演」;揭穿外頭的「農地」其實是工廠;當觀眾隨著話語中的故事進入情境,越來越多的話語卻產生內爆;就連最外圍發生的樂團演出,也是剛拉起序幕便驟然結束影片,沒有尾聲。我們期待透過鏡頭代表的這扇「窗」更接近真實,蘇育賢卻以這些安排,暗示鏡頭內一無所知。拍攝《工寮》所達成的目的,僅有拍攝者與被拍者在場的事實,但這樣的「在場」並不伴隨紀錄片經常強調的「見證」作用,攝影機的介入,也不是為了捕捉,而是嘗試扮演橋樑。在我們注視移工的同時,讓他們也能自主地決定要讓我們看見什麼,以淺白一點的比喻來說,也就是賦予他們「自拍」的權力,卸除了拍攝者支配被拍者的關係。


因此,重新思考蘇育賢採用共同創作的方法,以及演出、穿幫、截斷敘事這些影片內的線索,會發現都是為了抵銷「電影裝置」(cinematic apparatus)內建的兩大能力:鏡頭(精細描繪現實景象的幻覺)與剪接(將現實納入敘事並賦予意義)。只有讓影片不完整、產生失誤、讓移工演出他們真正想讓我們看的事、甚至讓片中的 Abi 對著鏡頭雙手比讚,直視鏡頭讓觀眾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亦不過是在現場持攝影機的某人,我們才真正被拉下到跟移工們相近的位置,不再是高高在上俯瞰、論斷他們。


從最初失敗的《烏鬼》、拍到一半被拆掉的工寮,到這名為《工寮》的影片。基於拍攝邊緣者的動機出發的蘇育賢,最後卻完成一部反省「如何在媒材中觀看並描繪他者」的作品,相較既有的移工報導文學與紀錄片,蘇育賢不試圖做「又一部」,而另闢蹊徑、採取一種更接近實驗電影的感性,《工寮》的百孔千創,孔隙中容納的正是無名之人的回音,也唯其殘缺,讓現實中真正的對話才得以升起。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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