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響和空間共振的記憶法-從2022年金馬紀錄短片到一種紀實的方法論(下)

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 Between the Stars and Waves(2022)/圖片提供 金馬影展

 

(接續上篇)

 文/黃令華

 

輯二:環境聲響作為主敘事所佔據的立場


Shilyh Warren 在〈嗡嗡、吱吱、咯咯:詩憶生態紀錄片中的生態音景〉(Hum, Buzz, Gurgle: Ecological Soundscapes in Poetic Ecodocs)(收錄於《聲音的投射》第二節),試圖回顧兩千年以來全球暖化危機,大量生態紀錄片出現,像是要用力警告世界「關燈!買台電動車!或是騎腳踏車去上班!」那樣,除了扮演上帝之聲的艾登堡爵士——一個白人男性身體所預言的人類世(Anthropocene)困境,彷彿更有說服力,還有那些從自然界被再現出來的聲響,非人的、無言的空間環境。

 

讓環境自身具有說服力,事實上一直是許多拍攝紀實影像的創作者致力的事。你我可能都不陌生,不只是那些打開電視就可以看見竄頭竄腦的地理頻道節目,還有現在 YouTube 上不勝枚舉的旅遊紀實 Vlog。人們該怎麼再現,一種對現實世界的主觀經驗感官感受, 以及再現這樣的感受欲傳達的政治意圖是什麼。環境聲響作為主敘事,超越了人站立在鏡頭前告解的姿態和語言提供的真實性,那些環境 —— 不僅僅是影像驅動的一幀幀風景,而是超越了風景論(landscape theory),透過環境聲響,所創造出的引導性敘事。

 

這樣的聲響提供的是什麼?是對議題的認識,還是一種滲透到皮膚裡的,感官的宰制?在入圍的兩部短片《一邊星星一邊海浪》及《庭中有奇樹》中,對筆者而言,兩部作品的企圖都落點在透過空間帶給觀眾的身體感,鑿到骨髓讓觀眾決定離開戲院,在生活裡多留意那些,過往不曾認為他們存在的生命。無論是無國籍的孩子,或是陋居城中城,今天已歸於塵土的居民。這樣的聲響,讓人貼近環境,卻同時透過如政治哲學家 Jane Bennett 所說,巨大的祛魅(disenchantment)使自我感到憤怒、失落,下一步似乎要問的是,這樣的憤怒與失落,可以將觀眾推到哪裡?

 

不過這也不再是創作者該在意的事情了。

 

《一邊星星一邊海浪》:走過的巷弄和居民的日常聲響,是存在的座標


「馬來西亞並不承認無國籍人士的存在。」

 

關鍵評論網新聞記者周慧儀曾在〈他們的隱形牢房:談無國籍小孩在馬來西亞的存在〉 專題報導中點出,馬來西亞高達30萬個案(統計截至2017)的無國籍小孩,已經是社會難以忽視、國家無法在掩蓋的社會現象。分別來自非婚生小孩、延遲為小孩辦戶口、領養小孩的非法漏洞與程序問題,以及難民與移民所生下的小孩四大類別,是馬來西亞無國籍小孩案例仍居高不下的原因。這些在世界上不屬於任何一國,沒有國籍與公民身份的孩子,所實際面對的問題即是,人身移動限制、醫療與教育權利的缺乏,因而導致代代延續的困境。


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 Between the Stars and Waves(2022)/圖片提供 金馬影展

 

導演廖克發《一邊星星一邊海浪》(Between the Stars and Waves,2022)拍攝馬來西亞沙巴州的無國籍孩童,片中並不清楚指出這些孩子座落在經緯度的哪個交會點,但他們刷牙、唱歌、跳舞、讀書,他們的存在挑戰著馬來西亞政府因為缺乏政治意願,拒絕解決的迂腐態度。

 

漂流在水上的木造屋舍,孩子們說,當警察大規模挺進準備拘捕這些無國籍小孩時,他們會因為那些未知與恐懼,縱身跳到腐木下的水裡,一躲就是一日,甚至差一點窒息。頭戴希賈的女孩們拿著吉他學 C 和弦,此起彼落的笑鬧聲,這間教著伊斯蘭信仰知識的教室並不是這些孩子唯一生活中唯一具體而微的希望,隔壁間還有其他聲響,還有更多的人,還有人在做菜、唱歌,將刀緣敲在砧板上,把胡蘿蔔切成塊,一切都尋常得彷彿不必多提。

 

這裡,字幕沒有翻譯,並不告訴你,這些孩子的笑鬧有什麼邏輯上的意義,但你卻不會誤認這些聲音是來自他方,廖克發選擇使音畫緊緊相貼,橋樑上的腳步聲跟著腳步移動的畫面,孩子們心無旁騖寫作業的模樣浮貼著鉛筆摩擦作業簿的筆觸聲。

 

那些都是來自機頭麥或同步收音後製出的現場環境音。畫面轉移到花布裹到腳踝的腳掌,焦點卻落在後方斷裂的地板木條,光線從那裡透過來,過曝,因為光線照射到水面,才使得屋內缺乏光源的空間被照亮。水聲並沒有被屋內的交談聲壓過,導演也沒有選擇過濾掉水聲或人聲的交談,水聲沒有成為主宰整個空間、定義整個場景的唯一敘事聲響。

 

接著,鏡頭切到孩子圍坐成圓,老師說:

「我們立志要貢獻國家,不要遺棄我們,我們也是你們的子民。你們要求那些領導者、那些當權者,不要遺棄我們,明白嗎?過去以來都是老師們幫你們發聲,有些甚至被捕了,所以現在我要你們學會自己說。」
 

阿努(Anuar),那個被老師選為代表為大家發聲的孩子開始唱「我們是自由的孩子,也想貢獻國家。效忠國家,準備奉獻。我自由的國度。」阿努唱著唱著,哭了。

 

自由的孩子們在日暮時分,走到街道上,走過市集,走過連接市集與市集間的木橋,走過小販,走過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身旁,走過公廁,走過餐館,走過廣場,走過水泵。

 

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 Between the Stars and Waves(2022)/圖片提供 金馬影展

 

Chris Cagle 在〈紀錄片聲音設計中的聲音:數位化革命〉(The Voice in Documentary Sound Design: A Digital Revolution)(收錄於《聲音的投射》第四節)中寫道,紀錄片中的聲響設計,包含了空間化的聲音(spatialized voice)、幽魂化的聲音(spectral voice)與不自然的聲音(uncanny voice)。其中,空間化的聲音延續傳統技術上限制帶來的音畫關係——更準確地說,是聲音在現實環境中被人耳接收到的聲音,再次地由機械和數位後製還原。

 

紀錄片針對環境音所捕捉,受到隨機性、小編制、長時間等諸多條件影響,許多對聲音的平衡與調和,仰賴 1960 年代發展以來的混音技術。機動性的拍攝者,會利用分軌器裝置在單眼攝影機上,透過單機的同步收音,將 mini mic 所收錄到的清晰特定人聲與機頭指向性麥克風所收錄到的環境聲貼合著影像的時間軸存取成素材。偌大一點的拍攝配置,則透過額外的收音人員,收取特定的環境音,並藉由攝影機機身同步收錄的參考音,進入剪輯軟體進行整理與同步。

 

手持攝影機的廖克發跟在孩子身後,從三五成群,到最後一個人獨自穿進狹窄的木道,廖克發的影子被映在孩子淡藍色的棉質襯衫上,而沿路被撿拾起來的聲音,就是街市最日常的聲音,屬於市集、母親、孩子、公廁、餐館、廣場、水泵的聲音。

 

這些環境的聲音沒有透過後製,與主角走動的軌跡進行空間上的區隔,然而主角與周遭的環境卻也沒有過度的互動,這些互動沒有因為攝影機靠近而變得清晰,而是攝影機持續地呈現與主角等距離,同時與周遭環境等距離的拍攝位置,並收錄同等距離的聲響。此處,或許並非導演的執意,這部紀錄片所記錄的是這群孩子與環境的關係,這群無國籍小孩所身處由國家政府劃定而出的界域範圍內,並沒有因為幾場抗爭對話的劇場排練和來回,被展演成無國籍小孩的代言或符號,而是隨著他們所經過的日常,與擦身而過的路人相遇,透過對環境聲音物質性的共存在同一種空間裡,如何物理性的存在卻又被排除在外,不被命名、無法指認,而是與攝影機一起存在在這樣的空間裡。

 

庭中有奇樹 Kaohsiung City, Yancheng District, Fubei Rd., No. 31(2021)/圖片提供 金馬影展

 

《庭中有奇樹》


「小城故事真不錯/請你的朋友一起來/小城來作客」

 

患有腳疾的婦女陪伴兩隻精力旺盛的馬爾濟斯犬,留有遺孀照片的中年男子,牙白的義肢安放在輪椅上,這些面孔都凝視鏡頭,也凝視著觀眾。

 

2021 年 10 月 14 日,高雄城中城大火,奪走至少 46 人性命。在一切燒至灰燼前,曾威量記錄下了城中城兩個月前的模樣,住在裡面,儘管曾有「鬼樓」的異名,住在這些辦公室隔間、捱著身體的病痛和屋舍老舊的破敗,裡頭是仍堅忍生活的人們。

 

身著 Nike Logo 的老人在樓層間行走,他走進景框又走出,而導演史每個生命都歸屬在他們當下感到最安適的空間裡,鏡頭和空間、持攝影機的人和被攝者沒有張力存在,甚至像水,當被攝者凝視鏡頭時,觀眾也跟導演一樣,同時凝視著他們。

 

當老人走到一處廊道,面向光線時,樹被風吹的聲音好像也吹進本該密閉的建築空間裡,甚至像是沐浴著牆面和地上的灰塵,再下一顆鏡頭轉開,窗格把樹切成十等分,樹真的在那裡,簌簌地樹葉摩擦玻璃,但屋內卻暗得彷彿窗外的陽光都和裡面無關。

 

城中城建於 1981 年,原本作為商用大樓,卻因為高雄地下街大火,商場沒落,住在屋內的人們如同被所有權利棄置在邊緣,法律和國家管理不到這裡,也無意插手。事實上,在台灣這樣的空間並不是只有城中城一處,諸多失去商業利用價值而被排除在外的空間被危殆的生命佔有,在大火發生前,危機已經在螢幕前大喊,堆滿雜物的空間和行動不便的住民,都讓觀眾不得不注意到,災難一直在牆角。

 

我們不需要將導演英雄化,並使他紀錄片的捕捉,凌駕在居民們已經長時間住在城中城的事實之上。城中城不只存在鏡頭幾秒的片刻,而是觀眾該怎麼在閱讀畫面、感受聲響的時候,意識到,電影所記錄的不是「城中城的居民與我們有多麽不同」,而是「與我們如此相同」。面對這些同樣生存的生命,銀幕外的我們又憑什麼另眼看待這些被排除的生命,甚至接受他們住在這樣空間的事實,是沒有異議的?這樣對道德責任的喚醒,是有效的嗎?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確定的是,整部片的混音意識,是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的 —— 對觀眾的感官經驗進行召喚,並喚起銀幕內外的生命是共存的事實。

 

 

《紀工報第五十九期》
2022 金馬影展入選紀錄片-展現並開拓現實的記憶之術

《九槍》:在無措的感官中掙扎著建立座標/壁虎先生
紀錄片作為「引路者」的難題:談《大俠胡金銓》及《九槍》/林忠模
我並非再現歷史,而是正在與之辯論——專訪《憂鬱之島》導演陳梓桓/張晉瑋
《憂鬱之島》:層層疊疊理出來的輕盈/陳慧穎
聲響和空間共振的記憶法-從2022年金馬紀錄短片到一種紀實的方法論(上)/黃令華
聲響和空間共振的記憶法-從2022年金馬紀錄短片到一種紀實的方法論(下)/黃令華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張貼留言

較新的 較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