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槍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2022)/圖片提供 蔡崇隆 |
文/林忠模
對每位紀錄片工作者而言,服膺對主題如實呈現或深入挖掘的使命,及影片本身創作特質的展現跟突破,一直是製作時面臨兩難及如何斟酌調配的選擇;不過正因如此,我們得以看見紀錄片發展至今,百花齊放、光譜各異的景象。而對評論寫作來說,嘗試在現今為紀錄片的好壞下定論,其實也面臨很大的挑戰。有那麼多理論工具可用,許多可切入的角度也可能已被前人挖掘過,那麼寫作的存在價值又在哪?就本文接下來要談的兩部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入圍作品《大俠胡金銓》跟《九槍》,我想試著從其創作的初衷去理解脈絡,並討論各自在最終呈現上的狀態。
將創作者自我放下的《大俠胡金銓》
林靖傑執導、分為上下兩部的《大俠胡金銓》,以 1960、70 年代憑藉《龍門客棧》、《俠女》等片開創新派武俠片美學、享譽影壇的胡金銓導演為記錄主題。傳記型的紀錄片,向來會面臨從什麼位置去看待傳主的質疑。既然會成為由官方(國家電影中心,為現今國家影視聽中心前身)出資委製的紀錄片主題,必然被認定有台灣影史中的重要性,但同時,影片怎樣從僅是相關研究論述在影像上的重複這樣的框架裡擺脫,也是《大俠胡金銓》遇到的挑戰。
《大俠胡金銓》劇照/華映娛樂提供 |
在這點上,林靖傑自己對胡金銓起先的不熟悉,及由此浮現的「為何我這一輩、甚至更年輕的創作者,很多人都不認識胡金銓?」這一疑問,筆者認為是對導演而言,最深沉的拍攝動機,於是,藉著拍攝過程重新認識這位前輩導演,也成為以同是創作者的身分,嘗試企近另位作者其創作狀態的路徑;同時,這最初的「陌生」,也在林靖傑愈來愈熟悉傳主作品及他工作的細節後,形塑了他對這部紀錄片期許達到的目標,讓他願意將自己在其中揮灑創作的欲望放下,使本片單純作為一個引路者,成為向更多不熟悉胡金銓的一般觀眾去溝通、橋接起這層斷裂的媒介,傳達胡金銓創作在當時技術、製片環境及社會氛圍限制下突顯出的珍貴,及胡金銓本人面對創作的熱情與純粹。
在帶有引介跟理解傳承的立場前提下,於是本片焦點很自然地集中在「胡金銓的創作宇宙」及「他本人的性格」,雖然這樣的內容相形於更大的外部環境而言,顯得封閉,但我不認為這便表示本片只是不經反思地造神,因為,這確實是導演消化完他對傳主的理解後,所決定的切入點。相關訪談裡可以看到,林靖傑於製作時曾遇過幾次或許會讓本片更有個人風格的抉擇時機(例如剪接師友人陳曉東看完初剪後建議以「獨孤九劍」為名的章節式結構取代編年史方式;又或者導演本設想讓石雋這位前劍客明星行走於都市叢林中的畫面,後因石雋反對而打消)(註1),然而,出於對胡金銓的敬重,及對胡全銓作品影像的信心(相信觀眾能從中看到其精彩),林靖傑將自身身影退到了最後方。但同時,他在片中安排的一個設計,既能輔助觀眾更加了解胡金銓作品的秀異,且同時是超越紙上文字論述,唯有以動態影像才能夠進行的說明。
此一設計,便是找來年輕一輩京劇武生與樂師觀看胡金銓作品,並試圖重新演繹胡在其中採用的京劇元素。這又分為聽覺層面及特效層面。當樂師擊打樂器、模擬相同節奏之時,我們看見胡金銓電影的畫面往返穿插於聲音間,立即便能領會到胡在作品中活用京劇以聲音節奏營造氣氛的手法,以及這手法怎麼搭配電影語言(鏡頭的推軌、剪接),從而在影像中重新分配觀眾對時間的注意力;而武生利用彈簧床進行彈跳、嘗試重現電影中出現的輕功,則不僅說明其動作如何操作,還顯露出物理特性的限制(比如現實就是只能跳到這麼高),這個限制,回頭帶出了胡金銓怎樣運用電影中的剪接去彌補、甚至是強化原先動作帶出來的飄逸或迅捷動感。
《大俠胡金銓》劇照/華映娛樂提供 |
正是在這樣手把手的「影像教學」裡,影片指出胡金銓對「傳統」的內行(而且是由京劇的內行人驗證),更點出胡金銓實際上有意識到在電影中運用京劇傳統(將一種藝術形式置入到另一種藝術中)所遭遇到的邊界/限制,因此懂得截長補短,融會彼此的精華。也是這樣的演繹過程裡,胡金銓跟現代觀眾的連結建立了起來,使觀眾能體會胡在工作條件上遇到的限制,及具有濃厚手藝人性格的他,如何使盡全力地在技藝上打磨至當時能達到的精煉高度。胡金銓賴以創新的基礎,來自他對各種傳統(不論戲曲、歷史或電影技巧)的強烈研究癖性下所造就的熟稔,也因為對傳統真正鑽研到家,才讓他在嫁接融會時有所底氣;而這「窮究」傳統、然後勇於向著未知「跨」出去的認真精神,我認為也是本片藉由對胡金銓電影的研究與對他本人性格的描繪,最終想傳遞給觀眾的。即使觀眾並非創作者,但看著胡金銓對其熱愛事物的專注,乃至於在高低起落的人生中用力活過留下的痕跡,仍會有所動容。
因此,《大俠胡金銓》雖然不是銳意創新之作,但因其謙遜地在長達三個半小時的篇幅內,流暢、完整地梳理胡金銓作為創作者,在其領域中克服的挑戰,與作為朋友,何以能夠點燃周圍這些受訪者的熱情,因而對於他被認可為一代宗師這樣的評價,提供了極有說服力的基礎。不只因他的作品今日看來仍然可觀,而是因為他在彼時的條件下,奮力往前跳躍得多遠,將自己燃燒得多麼熾烈。回到本片意在從創作者角度探索胡金銓其人其作的初衷來看,林靖傑確實也盡了全力,在這框架內做到最接近目標的地步。
本有機會更上一層樓的《九槍》
至於導演蔡崇隆以阮國非事件為題拍攝的《九槍》,同樣也是希望淡化作品中的個人介入色彩,將重心放在以紀錄片作為媒體公器,批判警方執法與台灣社會對移工群體的隱性歧視。而《九槍》中最有力的安排,就是放入那近 30 分鐘,逼使觀眾直面殘酷的密錄器畫面。
儘管密錄器畫面並非原封不動以一鏡到底呈現,而是為了考量觀眾接受程度而切分成三段,但是仍賦予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極大的震撼。這震撼不是來自畫面血腥,而是關於在現場人士對被槍擊重傷、已不具威脅性的阮國非的後續反應,彷彿他們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嫌犯仍舊是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頭無須同情的野獸。倒地的阮國非任何稍大的動作,都會引起他們的過度反應,而救護車優先安排運送的,竟是傷勢相比而言輕微到不成比例的人員。隨著當中一分一秒流逝,這密錄器畫面,時時都在挑戰觀者的基本道德觀與同理心。究竟,我們能夠旁觀他人之痛苦到什麼地步仍無動於衷?而這個在現實裡上演的荒謬,又為何會發生?
這讓人不安、向觀眾直球對決的密錄器影像,成為《九槍》一片最必要且絕對不能移除的核心,它迫使觀眾無法忽略眼前一條生命真實的消逝,並透過共感啟動了探詢成因的動機,但是,這衝擊的影像,勢必同時也會激起觀眾的義憤,及對現場人士強烈的憎惡感。
九槍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2022)/圖片提供 蔡崇隆 |
如何從這現場發生的結果,引導到背後更大的結構性問題,而不單只為譴責個別員警的道德疏失,本是《九槍》製作上最深的初衷。可是,在密錄器畫面之外,本片同時安插許多以攝影機在環境遊走、被製作團隊稱作「靈魂視角」的鏡頭,試圖以較為柔性的情感,再拉近觀眾與阮國非這個對象的共感。筆者並不認為「靈魂視角」鏡頭的設計有問題,但是對片中是否需要用這麼多篇幅採用「靈魂視角」感到疑惑,彷彿,密錄器畫面的情感動員對觀眾還不足夠,因此得不斷用這樣的方式強化認同;但是,用得氾濫的形式並不見得會成為有效的形式,過度使用「靈魂視角」,反倒最後讓人疲乏而削弱了效果(而且,倘若真有觀眾連對密錄器影像都能冷漠無感,那麼靈魂視角大概也對他無效了)。實際上,以旁白念出的阮國非貼文內容,平實而富有情感,即便只配上黑畫面,也會是很好的輔助,不見得需用攝影機一再給出訊息。此外,全片 90 分鐘的架構下,除去無法抽掉的密錄器畫面(而那已佔去近 30 分鐘)不說,在剩下時間內還要填塞大量的「靈魂視角」,這無疑也吃掉了《九槍》深入挖掘結構性問題的空間。
《九槍》可以進一步探討的至少有兩個層面:一是警方執法教育中對程序及基本人權意識的缺陷;二是大眾媒體輕率地描繪移工形象,如何強化原先社會既存的偏見。本片確實試圖朝這兩個面向進行申論,比如引用移工意外事故的新聞畫面,並藉著直接訪談受害人來進行對比;此外,片中也訪談到外事警察的觀點,以及敢言的王惀宇警官直接指出警方對基層員警關於現場用槍準則的訓練不足。
只是,作為觀眾的我,不免會期待《九槍》可以走得更遠,從這些點再往上觸及更鉅觀的問題,比如警方體制從員警養成到工作職場所塑造的封閉環境、中階甚至高階警官對此又是作何觀察?又或是媒體產業本身的影像產製結構、條件,如何導致其無能且不願對移工群體進行深入公正報導?畢竟,《九槍》都願意以密錄器影像中的暴力去驚醒觀眾了,那麼,驚醒後怎麼將這股同時摻雜同情、憤怒、甚至可能還有些集體罪惡感的複雜情緒,疏導化作勇於切入體制之惡的意志(最終達到《九槍》所期許觀眾的行動),我覺得《九槍》在此試圖扮演「引路者」的角色,本有機會在打開門後,往內帶領觀眾走得更深、更遼闊,卻不知何故,最終還是滯留在情感動員的範疇裡。而就《九槍》所打開的機會點而言,或許用更長的製作時間與篇幅處理,仔仔細細深掘,即使採用二部曲、三部曲的方式分頭呈現,其實亦不為過。
本文就《大俠胡金銓》與《九槍》在各自的初衷與作品之間進行比對,連帶地也令筆者去想,文章開頭提到的兩難,究竟如何在紀錄片工作者身上拉鋸,又是否會有一個拿捏的平衡?但最終,或許判斷的準則仍在於工作者面對每次紀錄片創作時的特定情境,選擇在其中將自我創作意念放到最大、或退到最遠都可以;然而在製作中回頭檢視初心,方向即便可能有所修正但不迷路,這份內觀省視後的誠實,對紀錄片工作者而言,可能是極難達到、卻也非常珍貴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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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見林靖傑(2022),〈是胡金銓不合時宜,還是時代對胡金銓不合時宜〉,《印刻文學生活誌》,第232期,頁52-53。以及袁世珮(2022),〈《大俠胡金銓》:大俠來過,留下典範,紀錄片致敬武俠片一代宗師〉,《優人物》,網誌:https://topic.udn.com/event/2022_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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