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人事時地的擴延動能:記 2025 年 TIDF 巡迴展(下)

延續上文

2025 TIDF 巡迴於台南全美戲院/圖片提供 翁皓怡

 

 

文/翁皓怡

 

三、時、事:過時也著時(tio̍h-sî)的放映「當下」


有時候我感覺紀錄片是個既新也舊的電影類別,既「過時」,也「著時」(tio̍h-sî),它記錄與回應特定時空現實,傳遞著「當下事」,但當下事也很快地成為過去式與歷史。2024年主影展時期的「當下」,已不同於 2025 年之時,那麼這些 2024 的「當下事」,會不會過時?辦完了巡迴展,我很肯定的是,這些影像無比「著時」。透過展映模式與策劃內容的形變,作品拍攝完成之後的「過時」,也能重新在放映中「著時」。

 

每個主城市的巡迴放映,都有該城市的限定片單與主題單元,而台南巡迴限定專題正是 2024 年主影展時的焦點單元——「時代的隱喻:名為緬甸的真實」。仍記得三月底,邊如火如火準備即將到來的四月高雄巡迴,邊也開始確定五月台南巡迴的各項細節時,緬甸發生了 328 大地震,接收到消息時正好是上班時間,我看著那水泥地形同海浪起伏波動的影片愣住了。接下來幾天則是軍政府違背人道救援的新聞,死傷人數節節攀升,整起地震救援力量轉向民間團體。3月 31 日趙德胤同在台緬生與華僑舉行記者會,呼籲大眾濟助。四月初我們在 TIDF 官方社群發布了一則貼文,以亦為本次巡迴片單之一趙德胤的《診所》為引,邀請觀眾持續關注緬甸。

 

2025 TIDF 台南巡迴於海馬迴光畫館/圖片提供 翁皓怡

 

時至五月台南巡迴,我們邀請緬甸導演、製片拉明烏(Lamin Oo)為焦點影人來台,除座談自己的長短片,拉明烏也出席了《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Nargis - When Time Stopped Breathing,2009)映後座談,那其實也是他第一次完整看到這部片,他同觀眾坐在塞滿人、擁擠的海馬迴光畫館四樓看片。我站在後方邊引導晚到的觀眾入座,邊第三次看《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無數個瞬間,當攝影機搖晃貼近地訪問村民,當頭顱淌著血的孩子對鏡頭笑,我仍落下淚來,並看見前方觀眾們和拉明烏的背影也頻頻拭淚。

 

映後拉明烏回憶 2008 年氣旋納吉斯重創緬甸時自己正在美國讀書,遠在他方看自己家鄉災難的感受,以及如今初看本片感受到的不同層次痛苦,來源包含他對拍攝團隊的熟悉。《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導演之一裴貌山(Pe Maung Same)是拉明烏重要的導師,也是其紀錄短片《平和大地》(A Peaceful Land,2015)其中一位攝影師,今已不在世。當我們看著紀錄片感受著攝影機搖動、晃動,以及對被攝者貼得極近的「生」,對熟悉持攝影機的人的拉明烏來說,他幾乎能想像到、看到這些人邊流淚邊記錄與提問的身姿。

 

每場緬甸單元片放映後,我們都提供給散場觀眾各個有信望民間團體的捐款途徑,不只是《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幾乎每一場拉明烏的映後座談結束後,許多觀眾都會留下來繼續交流。有的人在此之前不知道緬甸局勢,也沒接收到地震相關消息;有人則原來就特別關注緬甸,並為此次巡迴來台南看片。我想起《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最末,團隊拍攝人們集合在半露天平台,進行著打坐、念經、誦缽的祈福儀式,此次觀影時,我站在場地後方看著眼前攢動的人影,感覺此刻也是一場集體療癒。

 

2025 TIDF 台南巡迴時,緬甸地震民間團體捐款 QR Code/圖片提供 翁皓怡

 

我同時想起主影展時連線專訪趙德胤時,他在中緬邊境,收訊斷斷續續,忘不掉最後他說:「電影的力量很小,但人生太複雜了,特別是緬甸處於不安定的狀態,有人連飯都吃不了,有人逃離家園,也有人被強制徵兵。我覺得電影就只是一種表述和紀錄,對生活來說它太不重要了,捐十包米都比放映這部片來的更重要。」那個剎那我意識到藝術、電影在龐大環境面前的無力,緬甸大地震後準備著巡迴展的過程中,這樣的無力感也一直壓在心頭上。如若世界當下的紛亂與痛苦重量已超乎紀錄所能乘載,那麼持續放映舊的、看似過時的作品,或許反而能創建另一個「當下」,在這個當下,共同觀看、經驗、討論,和行動,或也能盡力觸及「捐十包米」力量的邊緣。

 

離島巡迴「離島出版」X東京飛地離島書店配合選書/圖片提供 翁皓怡

 

後記
 

相較於準備主影展,準備巡迴展是另一種體感經驗。若說主影展要在 10 天內集結數十場活動、百場放映,那麼巡迴展就像是將去年的一切解壓縮,許多在主影展必須「精」的事物,來到巡迴展,有了更多空間、彈性,和自由,對「影展」該長什麼樣子的想像,隨著這 10 天解壓縮成超過半年的過程中,也擴延開來。展映空間的擴延,非正規戲院的放映場地,讓不同地點、不同空間的放映本身成為核心特色,而這也是本屆巡迴其中一個宣傳點——在___看紀錄片:獨立書店、百年老屋、曾是戰爭防空洞的小學教室、已歇業的舊戲院、地方創生空間、獨立藝廊、博物館、市集⋯⋯等。

 

細細回想整個巡迴展,我想挪用文章開首提及的「顱內電影」概念——看著彼方影像,聽著此處聲響——將之套用在巡迴放映與這些來自去年主影展影片的關係,巡迴的動能是,不斷打亂、重組既定片單、主題、甚至片與片之間的脈絡關係,放置到新的時空、新的語境下開啟討論,就像眼看著看似無關的遠方影像,耳聽著當下展開的對話。

 

巡迴展教會我的是,永遠有你想不到可以如此談論一部電影的方式,一部面朝現實的紀錄片,作為一種對現實表述的電影,它不會過時,而恰恰能在不同的微小的地方找到各自「著時」之處。以及要時時記得,除了拍電影、創作電影之外,拍完之後的放映,去找尋觀眾,面向不同人,也是電影在紛亂的當代作為一種集體療癒、顱內經驗所擁有的重要動能。

 

2025 TIDF 巡迴於東京飛地離島書店/圖片提供 翁皓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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