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些樹》廖克發導演專訪: 找回敘事的民主——說故事是為了重新經驗自己(下)


《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2019)/圖片提供 廖克發



採訪、整理/羅苡珊
逐字稿撰打/謝以萱



四、馬來西亞特映現場



「如果我拍兩部影片,一部只談原住民,一部只談五一三事件,你們會去看原住民的片嗎?」



2019 年是「五一三事件」的 50 週年,吉隆坡自由電影影展(Freedom Film Festival, FFF)與華社研究中心(Centre of Malaysian Chinese Studies)在同年都策劃了相關專題,並邀請《還有一些樹》進行特映與映後座談。


問:自由影展吸引大量觀眾冒著被內政部「特權警察」關切的風險前來觀影(註8),策展人夏美玉(Anna Har)更向出席的國家電影發展局局長呼籲,應推動電影檢查制度改革。(註9)請稍微向我們介紹一下自由影展在馬來西亞的社會意義。


克:馬來西亞自由影展是三個女生辦的,超過 20 年了。她們很勇敢,因為在馬來西亞放這樣的影片是會被抓去坐牢的,其中一個選片人就被抓過。因為已經跟政府僵持了好一陣子,才有現在的生存空間。


馬來西亞這類影展的管道比台灣少,幾乎沒有放映場地,所以自由影展會在地方的獨立書店做巡迴放映。但《還有一些樹》在吉隆坡以外沒有放映場次,因為策展人擔心在其他城鎮放映會有危險。在吉隆坡至少還有警察保護——雖然警察是來電檢我們的放映,但警察有義務維持秩序、保護我們不要受到威脅;出了吉隆坡,情況就不同了。


去其他地方放映,必須有具有公信力的在地接口,引介這部片到在地。如果帶著一種「我們是從城市來的,你們地方的想法錯了」的心態,會永遠進不去在地。進入地方產生交流是有意義的,即使當地觀眾當下討厭影片也沒關係。


問:華社研究中心以受難者遺族創傷與轉型正義的觀點出發,將「五一三事件」定調為國家暴力而非種族衝突,並進一步呼籲政府檔案解密。(註10)請問自由電影影展與華社研究中心的放映中,觀眾組成、現場氣氛、關注的議題有什麼不同?


克:華社研究中心主辦的放映是在馬來西亞獨立中學,為了避免官方來查檢,放映時影廳大門是用鐵鍊鎖起來的。因為獨立中學的執照每年要向官方更新,所以如果被發現放映這部片,官方可以以「舉辦非法」為由不核發執照,學校就會被迫關閉。


華社放映的觀眾幾乎都是華人,只有兩個馬來人,一個是華人觀眾的太太,一個是自己來看的東馬人。那位東馬人在映後用英語問:「我看不懂,為什麼你們半島有這麼多種族問題?我們東馬就沒有這樣的問題。」這顯示出馬來西亞有多分裂。


有趣的是,現場的華人大多會質疑我為何把「五一三事件」跟原住民議題放在一起。我盡量轉述其中一位《當今大馬》獨立記者的話,他說:「不要拿『五一三事件』來講你的道理。」我想這與華文學界的傳統有關,華文學界談的是保存中華文化,後殖民思潮大多是英語學界談的。我也向華社的觀眾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今天同時拍兩部影片,一部只談原住民,一部只談『五一三事件』,在不同日子、同一場地放映,那你們會去看原住民的片嗎?」我想反映的是,華人的確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事情,而原住民的事情是選擇性的關心。這是不是潛藏的種族優越感?


自由影展的氣氛就與華社的放映完全不同。自由影展的觀眾有馬來人、印度人、華人、原住民,大多住在吉隆坡、受英語教育,映後時以英文作為共通語言來討論,即使有不同意見,也能開放地理解電影傳達的是殖民遺留的暴力。



五、影像永遠是新鮮的



「拍片是為了讓你的對象對自身的情感與存在更深刻。」




問:有拍攝下一部紀錄片的規劃嗎?


克:我下一部片會延伸探討種族議題。華人要進入馬來社群不容易,所以會有一個馬來朋友一起合作,至少讓我比較能夠進入馬來社群。在台灣也會有類似的困境,比如漢人去拍原住民會受到指責。但我反而覺得,漢人去拍原住民的意義,大於原住民拍自己。一個漢人去拍原住民,完全的拍錯,最後承認「對不起我拍錯了」,以一趟經驗或旅程來說,這反映了漢人認識原住民的過程中可能犯的錯誤。


這比我們騙自己「努力去認識就一定會認識」來的有意義。比如在馬來西亞,如果拍一部片結論是「種族之間不可能融洽」,會被覺得挑起種族衝突。但我們可以自問,誰說一定會融洽?殖民時期種族之間很融洽,是因為不融洽的話殖民者就會懲罰你;獨立後很融洽?沒有啊,有「五一三事件」,然後有馬來特權。


我們太苛求紀錄片必須是正確的、驗證過的,但一部片可以是錯的。如果已經腳踏實地拍了一部片,發現種族就是沒辦法融洽呢?馬來西亞社會有個預設立場是「大家一定要融洽」,反而一直強迫彼此在一起,但其實根本沒有在溝通,這不是很虛偽嗎?


問:對入圍金馬獎的想法?


克:這是我第一次入圍金馬獎,也是第一次完整看完頒獎典禮。如果要成為一個電影人,必須要學習如何看淡入圍與獎項。這種頒獎典禮、紅毯,它是有種結構的,當你踏上紅毯時,你就會開始有得失心,整個獎是強調競爭的,會有個勝利者。獎項確實是產業需要,但創作是否要抱著這樣的心態?得失心會干擾我們。


我之前問過廖桑(廖慶松),要怎麼樣才會沒有得失心?他說:「輸得夠多次就沒有了。」我甚至在想,這與他剪接上的遼闊是不是有關聯。我自己喜歡的電影、那些經典導演,都不是影展栽培出來的,他們有自己長成的方式與環境。所以我不太相信影展可以栽培創作者,影展只是把電影進行市場定位與行銷。


問:如何在拍攝現場營造與被攝者之間的信任?


克:信任是慢慢贏取的,遇到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做法。願意被訪問的人,對影片一定會有某種想像,我會聽他們對影片的想像,會尊重並盡量達到。我不覺得影片是我自己的。


最近讀的一本書提到,一位好的鋼琴老師不是讚美學生彈得很好,而是讓他對琴有感受,進而對自己的感受更深刻。我覺得拍紀錄片也是如此,讓你拍的人對他自己的情感、感受、存有更深刻的體會,而不是為了讓外界覺得好。這也是原住民的敘事邏輯——重新感受那經驗,並非為了展現。


問:如何看待虛構(fiction)、現實(reality)與真實(truth)之間的關係?


克:事實(fact)堆在一起不代表真實(truth),如果只是把事實堆疊,觀眾會看不下去。對我來說,能夠啟發人心的才叫真實,那取決於創作者的敘事,是人工化的過程。


但我發展一部影片的時候,不是一開始就全都計畫好的,像《還有一些樹》是先拍原住民,五一三事件之後才加進來。我當時還拍了《永恆的特米亞》中的小女孩,她現在是老太太了,本來是另一條線,到了剪接時才決定不放。這些零星的素材、甚至用過的畫面,我會想用另一個觀點把它們組合成其他影片。


我對歷史的觀點是一樣的。歷史是敘事的產物,我們不需要執著於「歷史必須要在某個時刻是正確的」。就像當今藝術修復的理念,不再是過去企圖「還原畫作原樣」的觀念,而是認為所有的修復都是「添加」,也因此要能夠被清洗、被修改。我覺得要保持這種敘事流動性的概念,將自己的錯誤降到最少,或是那些錯誤是可以修改的。影像本身是新鮮的(fresh),比我們所賦予的敘事還要大。


問:在就讀電影前,你的興趣在於文學創作;同時,你也是個資料搜集型、積極關注社會議題的創作者。文學的嗜好與寫作經驗,如何影響到影像創作?你如何將抽象的文字資訊,轉換為具象的影像?


克:我會對文學有興趣,是因為它是最便宜的認識世界的方式。在馬來西亞沒有什麼機會看到影展,書是最容易取得的,但買書很貴,所以我都會從圖書館借來然後影印、收藏。


我覺得對電影創作者來說,看很多書比看很多電影重要很多。文字是比較抽象、原初的經驗,電影則有技術資源的條件限制。比如當初我報考台藝電影系時,必須要有短片作品,但我沒買過攝影機,所以是拿當時任職小學裡攝影社團的攝影機,然後找我的學生來演。


我不覺得要拘泥於「一輩子拍電影」的想法,因為不能保證一定有資金。關鍵在於找到想講的話,再找到講出來的形式,你一定可以講出你想講的。


問:如何選定作品對話的對象,並進一步選擇敘事風格?與人對話的意願,如何影響你對美學的看法?


克:我不知道「與人對話」是不是美學問題,但拍片時確實會思考這部電影要跟誰對話。我指的不是一群人或目標觀眾,而是一個想說話的具體的人。必須要去面對你跟那個對象的感覺,影片就是直接要拍給他看。


人感受影像的能力,不一定奠基在觀影經驗;沒有看過很多藝術電影的人,不代表不能看表達形式比較難的電影。「能不能讓人看懂」不是手法、技藝、創作形式多艱深的問題,而是創作者誠懇度的問題,不誠懇的電影會傳遞出「我的悲傷比你的悲傷高貴」的傲慢。


現在的科技條件讓拍片手法越來越容易偽裝,現在的人也有越來越多機會去決定自己喜不喜歡一部電影,因為話語權會讓人產生評斷的渴望。但電影的生命是更新鮮(fresh)的,是那些會縈繞在你腦中的畫面,而不是看完電影當下的評斷;不是你決定喜不喜歡,而是它就留在你心底。


我覺得電影訓練不是去追求經典。除了受電影訓練時看的經典電影,我們也要回想自己看非經典電影時,為什麼會落淚?那些是你的情感歷史,可以讓你找到更認識自己情感的方式,去了解為什麼你會執迷於電影。


我的影片也不是那麼追求藝術化與經典化。作品不是我的最終目的,而是副產品。拍片是一個自我發現的過程: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不希望我是一個對「五一三事件」不了解的馬來西亞人、不希望我是一個有種族主義偏見的人。那我就想,我可以順便拍這部片。這也比較接近原住民的敘事邏輯——說故事是為了重新經驗。每說一個故事,就是在重新經歷自我,同時也在自我修正與反省。下一次講這個故事時,就會變得不一樣。只是剛好這個時期,我的自省以影片的方式呈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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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8:參見翁煌德,〈專訪/《菠蘿蜜》導演廖克發、陳雪甄:學習懂得去「敬畏電影」,去尊重電影自己的生命力〉。檢索日期:2020.02.08。
註9:參見黃凱薈,〈自由影展策展人促FINAS推改革,創造安全放映空間〉。檢索日期:2020.02.08。
註10:參見華社研究中心,〈廖克發導演「還有一些樹」電影試映暨分享會 深層探討我國族際關係和轉型正義〉。檢索日期:2020.02.08。





還有一些樹 The Tree Remembers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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