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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圖自公共電視「誰來晚餐」 |
國家相簿生產者計劃2──馮賢賢
訪談時間:2014 年 5 月 28 日星期四,14:00pm
受訪者:馮賢賢(資深媒體人,曾任公共電視總經理、「紀錄觀點」製作人)
訪談者:游千慧、李家驊
_公視對紀錄片有哪些方面的侷限?
馮賢賢:我在的時候,紀錄片的批判力道和多元性或許強一點,但也經常面對內部保守力量的反撲,例如教改系列受到的壓力。現在「紀錄觀點」被調到國際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聽說近幾年委製的量減少了,內容也被管得很嚴,例如李惠仁的片子。他第一部《睜開左眼》是在我擔任總經理後古國威接任「紀錄觀點」製作人時委製的,後來入圍 INPUT 世界公視大展。影片要入圍非常難,全世界優秀的公共電視作品那麼多,台灣算是後起小輩,預算又那麼少,能入圍是很大的光榮。《睜開左眼》入圍後,照公視慣例,委製影片入圍國際影展,公視是不會出錢送導演出國的。公視享受導演努力得來的榮耀,卻把導演當外人,只有公視員工和主管才能拿公費出國參加影展。
但我藉那個機會改變遊戲規則,由公視提供經費請李惠仁去布達佩斯。我離開公視後才跟他認識,他說,在那裡看到很多好作品深受啟發,也跟同行的公視人提到他持續追蹤多年的禽流感議題。在布達佩斯他下定決心,要把故事拍出來,也就是《不能戳的秘密1》。影片完成後,我已經離開了,而公視沒播那部片,理由是「證據不足」。我在網路上看了片子,覺得李惠仁已竭盡所能去做調查,如果還有未盡圓滿之處,應是期待其他人跟進,而不是拒絕播出影片。若經可靠的專家確認「證據不足」,公視可以跟導演溝通,看他是否願意做調整,再決定是否播出。《不能戳的秘密1》得到卓越新聞獎,不也說明或許公視眼光失準?
其後《不能戳的秘密2》公視勉強播了。據了解高層反對,有主管去協商,結果是有條件播出,要打出「影片內容不代表本台立場」聲明,這樣切割很可悲。公共電視如果確認影片沒有造假、也符合紀錄片的專業,一旦決定播出,就該維護自己的選擇。史無前例發出切割聲明,反而啟人疑竇。
我還在公視時,政治壓力排山倒海,連藝術紀錄片都不能倖免。古國威導演的《狂顏》完成時,我已轉任總經理。記得他給我看的第一版就已加水果(馬賽克)了,他知道廣電法的規定,不得不加些水果遮住所謂「猥褻」畫面。我們一直討論能不能不加,但發現廣電法很麻煩,也擔心有人會在這種事上歇斯底里。我們的目標是至少要讓大家認識陳朝和這位素人藝術家,所以古國威再怎麼不情願,還是加了馬賽克播出。已經這樣妥協了,居然還被 NCC 開罰。我個人判斷有政治操作。以我對公視觀眾的了解,不認為觀眾會去檢舉,播出後也並沒有觀眾向我們提出任何抱怨。
我曾播過陳俊志的《沿海岸線徵友》影像詩短片,一群男同志穿著內褲轟趴,也沒有被人檢舉,怎麼會打了上百個水果馬賽克的《狂顏》被檢舉,還罰了好幾十萬?同一段時間,NCC 也針對《黑狗來了》(金馬獎入圍影片)對公視開罰。這一切就發生在董事被假處分、我被違法趕出去之前,各種政治壓力達到頂點,實在很難不懷疑是政治操作。周美玲導演的《角落》曾出現女同志性愛情節,也沒人有意見啊。《狂顏》紀錄的是一個畫家的作品與人生,這跟猥褻有什麼關係?任何身心狀況正常的人,都能判斷影片內容不是色情。
我們去申訴,卻被打回票,照罰。我認為 NCC 很丟臉!很多傳播學者討論要不要修公視法時,都著眼於如何擴大董事會的權力。
公視法最重要的條文是「獨立自主、不受干涉」。如何讓公視成為一個可以保障言論自由的聖地,這才是公視法最重要的任務。所以應該要去檢視公視面對政治壓力時,它的價值如何被捍衛。
學者們談錯了方向!公視法裡有規定任何時段都禁止兒童不宜,那就應該定義何謂兒童不宜,或是考慮修法,讓台灣公視像歐洲公視一樣有更寬廣的表達空間。藝術家陳朝和的影片為什麼是兒童不宜?這件事應該好好辯論,而不是抓起來罰錢。如果沒有表達自由,就沒有紀錄片了,只剩下國慶閱兵大典(戒嚴時代金馬獎得獎紀錄片主題)。所以古國威作為有史以來作品被 NCC 罰最重的紀錄片導演很光榮啊,而且他的主題還是一個畫家,這會名留青史的(笑)。
我當總經理時,很希望多介紹一些本土藝術創作,黃明川導演當董事也不斷要求公視要多做藝術節目。但藝術題材做成節目的收視率都很低,因此,我想轉個彎來做。我把公視大小片頭、節目轉場、節目預告的頻道包裝,都嵌入台灣當代藝術介紹。同時創了「藝起看公視」的欄位,每個月用一分鐘的節目轉場時間做成系列,介紹一位當代視覺藝術家。一開始用比較通俗的東西,讓大家容易接受,所以找了洪易。我曾跟黃明川導演合作「飛越科技藝術」系列,黃導拍了三位裝置藝術家,之後又拍了洪易。洪易的作品比較通俗討喜,容易切入,所以選擇從他開始。我們還把洪易的作品製做成 3D 動畫小片頭,另外請吳米森導演創作了一個能夠反映公視精神的大片頭。回顧起來,做紀錄片節目讓我得到很多後來可以延伸應用的養分。就連最早期推動原住民電視傳播,也是因為受到一部紀錄片的啟發。
要打破僵化的主流價值,常要面對公視內部的保守性。這其實也反應台灣社會的保守,好像只要脫光就是猥褻。在選擇藝術家時,我期待針對當代藝術,不侷限年齡層與藝術創作形式及風格做多元的介紹,所以雕塑、裝置藝術、繪畫、剪紙都可以,也應該不排斥前衛。有次跟負責的主管討論,我問他覺得侯俊明可以嗎?他說他曾帶小孩去美術館,看到侯俊明作品,就叫小孩趕快走開不要看。這個態度反映的,某種程度就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很抗拒那些用挑釁方式呈現批判的東西。
我認為這是公視的挑戰:做節目要讓大家喜歡,要展現進步性,也要小心拿捏分寸。但不能因為需要小心翼翼,就變得異常保守,而是要小心地推動你的進步性,不要原地打轉。
不能因為你個人排斥侯俊明,就忘了他是台灣很具代表性的藝術家。公視的挑戰,應該是如何讓更多人可以欣賞侯俊明。
可惜我後來跟公視打官司的時間比當公視總經理還長,當總經理一千天,打官司一千多天還不落幕。在任內能改的我已經盡量改,也曾找老同事楊憲宏討論。他說,你要改變所有的節目太難了,你可以先從頻道包裝下手。我非常同意,就規劃整套頻道包裝改版。新的大片頭找吳米森做,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意象與概念,把原來那些很天龍國的東西都顛覆了。做電視本來就要一直推陳出新,我離開後很可惜的是所有的 format 和節目架構好像都照用,若是我,會一直追求創新,絕不可能承襲別人的東西一成不變。
現在包括中午和傍晚的台語新聞、晚間新聞、「有話好說」、「誰來晚餐」、「爸媽冏很大」,都是我催生的節目,還有整套頻道包裝的規格,這幾年都沒改變。而「紀錄觀點」竟被調去國際部,並讓它能量萎縮,感覺是很政治的操作。如果不想創新為什麼要做電視?BBC 非常自豪地聲稱,要永遠做全世界最有創造力的組織。相較之下,台灣公視的企圖心在哪裡呢?
_公視會有收視率的壓力嗎?
馮賢賢:我問過 BBC 與 NHK 的高層主管,看不看收視率,他們都說,怎麼可以不看?全世界公共電視的評量指標,大約有四大面向:一是 Reach,看能觸達多少觀眾,當然要看收視率(收視率是觀眾人數,乘以其收看的時間比例,也就是廣度與深度的綜合指標),這一套數字背後提供很多觀眾輪廓的訊息,包括年齡、地域、教育程度、收入等,讓你可以分析你的節目是否有達到設定的目標。例如暑假期間推出兒童特別節目,檢視收視率後面的觀眾輪廓,發現有高比例兒童青少年觀看,我們就知道這樣做有達到目標。公視從建台到現在花了納稅人超過 300 億,不覺得應該要有很多人看嗎。
第二是 Impact,看有沒有影響力;第三是 Quality,公視收視率低,內部的說法一向是「曲高和寡」,但這是電視,又不是南管或崑曲,做到沒有人看,還強調自己有 Quality,怎麼能取信於人呢。第四就是 Value for the money,財務績效。用的都是納稅人血汗錢,因此要檢驗績效夠不夠。這四個是很合理的指標。收視率不該是一個外在壓力,而該是內部的自我要求。也就是說,今天做公共服務,應該做到很多人都能欣賞、喜歡,對社會有用。但一個要求提高收視率的公視總經理,竟被傳播學者責難,就顯示認知出了問題。為什麼公共電視可以不在乎觀眾?
_紀錄片創作者逐年增加,但會不會覺得相對的,製作人很少?
馮賢賢:真的有製作人嗎?有哪些是專職的獨立製片製作人?我覺得還需要更長時間來養成。記得大約十年前跟歐洲文化藝術電視台 arte 很重要的紀錄片節目製作人常有來往,他對台灣當時比較知名的幾位紀錄片導演相當熟悉。他說,台灣導演的創作有些共同的問題,沒有製片,意思是沒有製片幫導演做好品管。我很同意他的說法,因此有陣子我試圖鼓勵導演去找製片,結果每個案子都失敗。第一是導演自己沒意願,即便有人掛名製片,但並沒有真的發揮功能。第二即便導演願意,製片恐怕也還不夠成熟,沒辦法真正幫導演品管。那必須是專業的伙伴關係,要相互信任,導演要能接受製片的建議,製片也要能補足導演的盲點,同質性過高時如何互補?台灣長久以來都沒有培養製片,所以很難。
_若有人想從事紀錄片「製作人」這個領域的工作,會給他什麼樣的建議?
馮賢賢:坦白說我覺得時機還沒成熟。關鍵之一是導演不覺得有這個需求。再來是環境,在歐洲,很多獨立製片,他們有能力開小型傳播公司,到各國電視台申請補助,但台灣沒有這樣的環境。
台灣的公共電視沒有長期培育紀錄片人才的計畫。在這樣的生態下,很難期待體制外能培養出資深、優秀的製片。因為製片要先能生存:能拿到合理的經費來製作,在品管的專業上能被導演接受。
台灣離那個還太遠。目前我認為,導演對自己工作的認知比較重要。不管怎麼努力,都一定還有進步空間,所以對自己的作品要比別人更挑剔。如果導演是這種心態的話,他會一直進步,就算沒有製片也還好。
創作者一定有盲點。一個認真的作者會覺得自己什麼都想清楚了,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但他剪出來的作品,仍可能節奏不對、故事說不清楚、有廢鏡頭,一旦陷進去,他就看不見了。我覺得聰明的導演會交給別人剪接。像鴻鴻導演,他準時交片,而且很好溝通。他是一個抱著童心的玩家,做每件事都很享受。他很有紀律,才能不被工作拖累,帶著好心情再去做下一件事。過去我們合作過的作品,他交給陳師父(陳博文)剪,這是很好的安排。專業剪接經驗豐富,比較客觀,比導演陷進去捨不得剪要好多了。導演應該知道自己的強項和弱點,讓別人幫忙補位。環境很艱苦,大家也不是為了錢,就希望能協助導演把作品做好而已。明明找得到人幫忙,為何要鑽牛角尖孤軍奮戰呢?
_請問您在擔任製作人時候,會覺得自己也是創作者的一部分嗎?
馮賢賢:不會。你東西交給創作者就是給他了,不要去替他出餿主意,那樣很干擾,除非導演主動來討論。雖然最後的結果,我自認往往有蠻關鍵的 input,但那畢竟是導演的作品,我的角色就是協助他把作品做好,當然所有的 credit 都歸導演,這我一點都不介意。影片最後長出來的模樣,裡面或許有著我不少的 input,但導演不會記得你曾經幫過他。創作者本來就自我中心,若沒有那麼強的意念,他也不會想去創作。所以製作人的心態要正確,不需要跟導演搶功勞。畢竟那是他生的小孩,即使你有幫忙補充營養,小孩還是他生的。雖然每部影片跟導演溝通的過程幾乎都歷歷在目,但作為製作人,我很清楚自己的角色。
_不知道在台灣有哪些專門只做製片的人?對於紀錄片工作者的心態,有沒有什麼建議?
馮賢賢:湯湘竹的三部紀錄片都是葉如芬製片,但她不是專職的紀錄片製片。專職當紀錄片製片無法生存,養不了團隊。現在年輕創作者都想當導演,因為導演光環最大,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好作品太少,導演太多了一點(笑)。其實人才需要更好的分工,有人適合當製片,有人適合做行銷,或許年輕一輩的影像工作者,會更願意組團隊,有導演、有製片,有更好的專業分工。舉辦觀點短片展時,我就曾看過幾個年輕的團隊這樣分工。
在歐洲,一個導演從還不大會到會拍片,是有個環境在培養的,譬如他們電影學校的訓練就很專業。在台灣,很多學生沒辦法在學校就達到專業等級,比如敘事節奏這件事,好像沒在學校裡學會。用影像說故事,像音樂一樣,沒有節奏就完了。但我覺得不少導演對節奏似乎不夠敏銳,好像認為越長、越慢就越好。
公視應該持續扮演紀錄片推手的角色,讓創作者學習面對電視觀眾。如果接受公視委製,你的作品應該對公眾有貢獻,但首先你要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啊。若導演不屑照顧觀眾,只想著國際影展和得獎這類的事,這種心態我認為不正確。
前面講到那位歐洲製片,有次我問他,如果跟導演意見不同時會如何處理?他說,「我會說錢是我出的,所以要聽我的。」在台灣,整個環境很脆弱,製作人不可以這麼強勢。但在歐洲這麼做卻可行,如果導演不喜歡這個製片,他可以去找別台,整個環境有很多資源支撐創作。我認為整體文化環境很重要,資源不能太匱乏,不然養不出健康的創作者。在台灣比較要靠個人的自覺。像鴻鴻,他就是創作心態健康的導演。跟電視台合作,他會準時交片,清清爽爽。環境再艱苦,還是需要那樣樂觀又健康的創作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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