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無恙》:18 歲,生命的轉折點?


《未來無恙》(Turning 18,2018)/圖片取自 台灣電影網



文/郭敏容


《未來無恙》(Turning 18,2018)是賀照緹導演從 2011 年去花蓮拍攝委製短片,輾轉認識一位正在對當地高中職休學青少年推動職涯體驗計畫的社工,接觸到該計畫的青少年。在拍攝的過程裡,她原本預期的勵志屬性影片,逐漸集中到兩位被攝者的樣貌與生命故事(註1)。接下來的數年間,她反覆回到花蓮拍攝參與計畫的兩位少女輝珍與沛穎(註2),紀錄兩人的生命與成長。爾後再經過長期的掙扎、選擇、自我質疑,剪接出最後的影片。


影片圍繞著兩位成長期、住在花蓮的青春期少女。輝珍的家庭背景、經濟處境、遭遇事件複雜且沈重的隨著影片逐漸揭露,而我們也逐漸認識她對家、母親與未來的情感。相較起來,我們對沛穎的原生家庭狀況了解比較少,她進入另外一個家庭,同時想辦法組自己的家。影片像鐘擺般在兩條主線間來回,另外剪入幾段早期新聞畫面,和幾段當下花蓮的樣貌——這些畫面不只作為轉場空景,而是有意識的乘載訊息。


影片的英文片名 Turning 18,將影片的重心放在 18 歲前後的成長時期。然而,我在看影片時,讓我困惑、難以定錨的,也正是時間——年份、年齡、事件過程、留白與始末。我於是先從《未來無恙》的混沌裡拉出時間軸,這七、八年的影片製作期、近 90 分鐘的影片、被攝者入鏡的期間和透過新聞畫面/空景所置入的歷史與當下,試圖理解這些「時間」元素如何作用,再延伸詢問為何如此使用。


我對《未來無恙》時間的無所適從,是在影片結尾字幕時,突然清晰地成了一個困惑點,從那裡開始,我回頭倒推與時間相關的所有線索。


影片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輝珍對著自己的 18 歲生日蛋糕許願,接著結尾字幕是:
「一年後,沛穎和成偉分手 
兩年後,輝珍媽媽罹患末期肝癌,輝珍在都市裡工作,負擔醫藥費和生活費。 
2018 年,輝珍的媽媽過世」

《未來無恙》雖然呈現輝珍與沛穎的生日或年紀,但標記她們成長的時間與外在的年份,並沒有主動且顯著的對應,這與後續將提到影片其他片段對年份的處理有所不同。關於賀照緹導演拍攝輝珍和沛穎的時期,在接近影片結尾時,輝珍參加的一場跆拳道比賽,該場比賽布條載明「101 年花蓮縣全縣暨社區全民聯合運動會」,以及字幕指出輝珍當時是 17 歲 10 個月,這是整部影片我唯一能藉此定錨年齡與年份的線索。


這場輝珍參加的跆拳道比賽接在沛穎在影片最後一次出現的畫面,在跆拳道比賽之後,輝珍離開花蓮、離開媽媽到台北工作、輝珍與女友在台北參加同志遊行,接著是全片的最後畫面,輝珍 18 歲生日的許願。這三行片尾字幕,不論是「一年後」或「兩年後」的時間基準,只可能是以結尾輝珍的 18 歲生日(推定 2013 年)來計算。即便如此,片尾字幕的時間仍存在各種的不確定性(註3)。沛穎至少從 16 歲起就住在男友家、18 歲當媽媽,觀眾最後一次知道沛穎的年紀是 18 歲 9 個月,那時她半夜在外找男友成偉的去向。在最後的訪談,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也提到自己困住男友。


最後,影片從輝珍的軸線迅速的將沛穎 18 歲後的人生作結,在她這個分手的時間點,沛穎是否回到她離開的原生家庭、與父母是什麼樣的關係、她離開的新家庭是否代表走出困境、她與男友的分手,對於新生命怎麼樣程度的複製或避免她父親生而不養對她成長的傷害?而就輝珍來說,她與原生家庭的關係、親密關係、對未來家庭的想像,又會因為母親的離世有什麼樣的影響?

新聞資料畫面體現了何種結構性問題 


相較於影片對兩位被攝者採取用年紀標示時間,但幾乎不主動的標示與客觀年份的連結,影片五次以字幕明確指出年份,卻是與被攝者無直接關連的畫面——分別是三段舊新聞畫面的使用,及第二、第三段新聞畫面後緊接當代的空景。


第一段新聞畫面(「花蓮,本來是一片未經開發,地廣人稀的荒僻地區⋯⋯」)標示為 1963 年;第二段新聞畫面(「山地同胞純樸天真,他們把光復節這天叫感恩節⋯⋯」)為 1976 年,這段資料畫面是在台東市,這段新聞畫面後,拍攝在太魯閣國家公園遊客中心的旅客及遊覽車往來空景,標示為 2017 年;第三段新聞畫面(「花蓮民風純樸,有吃苦耐勞的特性⋯⋯」)為 1980 年(註4),接續的山林間水泥開挖現況,標示為 2018 年。承接前段討論,影片對輝珍和沛穎的紀錄推斷在 2013 年後停止,新聞資料畫面與 2017、2018 兩段拍攝。關於歷史素材和當下的畫面,賀照緹表示這是要呈現他們背後結構性的問題(註5)。不過,那結構性的問題到底是什麼?作為觀眾,我應該從今昔相比理解哪一類的訊息?關於原住民的、關於文明開發的思維、關於花蓮(或東部)的長期被掠奪消費,或是關於水泥開採?哪個角度的理解模式?哪樣的理解才不是強加於兩位被攝者生活處境的自以為是?


談到長期酗酒的父母親,輝珍曾說「很多人都說原住民很愛喝酒,但我不覺得,是看自己本身到底要不要喝。如果每個人都說原住民本身很愛喝酒,平地人卻不會的話,那這樣不就是一個歧視嗎」,當她拒絕將酗酒視為原住民結構性問題,認為那是個人的選擇,我從資料畫面比對自由心證得到對她處境的結構性問題理解,是否有和輝珍發展中的思考脈絡對話呢?從年份的易讀性切入,是微不足道吹毛求疵的的小細節,然而,這也反應確認這五段影片的時間真確性,似乎比輝珍和沛穎被記錄期間與當下社會的關聯更加要緊。

女兒們與母親們的互動


其實,我得承認在看影片時,很難不對輝珍產生關心和情感。她得難堪的面對社會分類之便加上的原住民與低收入戶身份,以休學處理家庭對上、對下的照顧問題及積欠債務的經濟壓力,承受成長過程與婚後均受到家庭暴力、長期酗酒的母親,多年來對她的身心暴力與情緒勒索,以及從直系血親和父母雙方長輩的長期性侵。在這樣的背景下,她仍然幾乎不設防的將自己敞開,不論是她帶著攝影機介紹自己兩個家:一個與母親及弟弟妹妹住的,一個與女朋友住的親密空間,或是壓不住的雀躍和害羞對鏡頭談自己的戀情,分享自己的喜悅。她強迫自己堅強、認為愛是將保護家人(弟弟妹妹)和母親的需求凌駕在自己的存在之上,自我犧牲與真相的扭曲都無所謂。一直到她從中途之家返回與母親的住處,突然間的成長,和在搬去台北後,開始產生對婚姻、幸福與人生目標的想像,對幾乎是非不分的母親的愛,也轉成接受她身為自己母親的現實,但不再被控制,對母親的情感也轉成討論、甚至恨。


這段期間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我們不得而知。反而是影片中另外「促成」一段輝珍與母親的對話,讓我比較警覺的觀看。那是輝珍因家內性侵被社工安排在中途之家的時期,有一回導演賀照緹與輝珍見面時,告知輝珍她詢問社工,「如果輝珍想要跟媽媽說話,我(導演)可不可以錄一段給媽媽看,他(社工)說可以,(問輝珍)妳要不要錄?」從紀錄片導演提議的談話得到輝珍同意(錄影),這樣的提議促發輝珍習慣壓抑的情緒,在訊息裡輝珍對母親道歉(為什麼?)。這段輝珍的錄影放給輝珍母親看的時候,攝影機也在場紀錄,將輝珍母親的「回應」再次帶回給輝珍。那段回應裡,輝珍母親有時對著鏡頭回應輝珍,有時對著鏡頭外的拍攝者(導演)自我解釋,說她「從頭到尾還是選擇原諒她。妳知道為什麼?她是我女兒,我不原諒她可能是我的錯」。


輝珍在中途之家期間,母親要探訪必須先經過申請,但輝珍與母親可以通話,並非完全隔絕通訊。在導演介入下,輝珍與母親錄給彼此的訊息,確實傳遞了彼此的想念,但在以情感為主訴的攝影機介入下,我看到作為受害者的輝珍道歉和作為共犯結構母親說出原諒的荒謬(即使母親本身也是受害者),這是否無形間加強了母女間情感勒索和權力關係,而各自掉入是非對錯的傳統位置?


相似的,沛穎與母親的互動,也揭示了攝影機在場時被攝者(尤其是成人)的自覺。在沛穎的段落,她的原生家庭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小孩出生後的宴客,一次是她與母親在 KTV 唱歌。在那段畫面裡,沛穎母親幾番與女兒親密擁抱、親吻,彼此呼喊著愛——沛穎對母親的愛是欣喜若狂的,而當母親追問沛穎是否愛她,母親的眼光和身體一直展現出對攝影機在場的自覺,像是要確認鏡頭有捕捉到這些親情的畫面。這讓我疑惑,為什麼這樣極欲討好的畫面仍然剪進影片中?是沛穎如此純粹的如對男友成偉的相信般,相信著母親,而不察覺母親對鏡頭過度討好的演出;又或者,也許鏡頭是要以此反應出,即便如此,沛穎也寧可相信母親的愛?


但至少,沛穎仍然拒絕在鏡頭前讓遺棄她與母親的父親演出和解戲碼,她寧可別過頭去。而沛穎的母親,在回頭時知道鏡頭仍然繼續拍攝,狀似在近一步的衝突產生前,將沛穎父親拉開,兩人迅速過街離去。


這兩個片段拍攝時,沛穎已跨過 18 歲,輝珍則尚未滿。18 歲是人為法律強加的概念,過了 18 歲,法律定義為「成年人」。然而,成長並不是過了吹蠟燭吃蛋糕的那天就神奇的發生。被迫堅強、突然得「像個大人」的輝珍與沛穎,他們的故事在某個程度上反應 18 歲等同於成年人的荒謬——她們早在那之前就長大了,而矛盾的是,她們過了 18 歲,仍然天真的會被最親近的人的愛迷惑、綁架,那份天真《未來無恙》這部片給了我們部分的脈絡去理解,這兩位既脆弱又強韌的生命力也確實的感染我在內的觀眾。然而,持著攝影機進入生命現場的紀錄片工作者,面對幾乎無保留的那份天真與迷惘,要給這樣的生命故事多少自己發言的空間、多少詮釋,甚至,選擇多少程度的揭露,都還是有條必須持續討論和守住的線。




________

註1:賀照緹,《未來無恙》拍片筆記03,刊載於《未來無恙》臉書專頁。
註2:「輝珍」與「沛穎」為化名,取自影片字幕,本文以此名稱呼兩位被攝者。在影片中「輝珍」的本名及「沛穎」的姓均出現過。在導演的拍片筆記或影評文章則出現過小珍/小沛、J/P、其中一篇早期出現的評論有兩位被攝者的本名。
註3:以 101 年度跆拳道出賽輝珍 17 歲 10 個月,推論輝珍 18 歲生日為 2013 年,故「一年後」約略為 2014 年,「兩年後」應為 2015 年。然而,片尾字幕「兩年後」對應的英文字幕為 ’Two years later, 2017’,這裡不清楚是否為翻譯理解錯誤,整體來說,仍是顯示影片對時間點標示的模糊不清。
註4:三段資料畫面旁白如下。
第一段資料畫面(1963),「花蓮,本來是一片未經開發,地廣人稀的荒僻地區,自從光復以後花蓮這才一改舊觀,工商各業日趨繁榮。花蓮縣秀林鄉的太魯閣峽谷,是聞名中外的風景區,地處東西橫貫公路東邊起點,又是蘇花公路的終點,但是在該地居住的數千名泰雅族山胞們,因襲舊俗,卻仍然過著較為落後的生活方式,花蓮縣政府和台灣基督教福利會來輔導山胞們走向現代化,同時山胞們也能忠誠的和縣府合作,接受指導,現在已經是安定而富足的山村了。」
第二段資料畫面(1976),「山地同胞純樸天真,他們把光復節這天叫感恩節,因為從他們祖先起,只有在他們這一代,受到政府關懷,才享受到現代化,自由平等的生活。」
第三段資料畫面(1980),「花蓮民風純樸,有吃苦耐勞的特性,由於工資低廉,是工業生產的理想環境。以台灣石灰石礦來說,東部北迴鐵路的沿線石灰石礦藏豐富,並且大多暴露於地面,開採成本低廉,今後數年間可以預見的是,台灣水泥工業重心將起步東移。」
註5:賀照緹,《未來無恙》拍片筆記03,出處同註1。



未來無恙 Turning 18

《未來無恙》:生命的近景/詹正德
《未來無恙》:18 歲,生命的轉折點?/郭敏容
《未來無恙》:愛的囿限/胡慕情
《未來無恙》:攝影機已經開了,妳可以開始說實話了。(上)/陳平浩
《未來無恙》:攝影機已經開了,妳可以開始說實話了。(下)/陳平浩
《未來無恙》:致那尚未到來的(上)/羅苡珊
《未來無恙》:致那尚未到來的(下)/羅苡珊








Ruby Hsieh

Ruby HSIEH I Hsuan 謝以萱 is a curator, researcher and writer based in Taipei, Taiwan. https://hsiehih.com/ 長期從事影像書寫、推廣、策展工作。持續關注當代東南亞電影與文化產業,相關評論、採訪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 Email ruby76111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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