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保衛戰》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編按
「完成之後-台灣紀錄片發行及行銷經驗研究」為紀錄片工會委請計畫主持人施佑倫,計畫研究人員陳婉真和何思瑩,針對近十年來具代表性的台灣紀錄片發行經驗所進行的訪談計畫。
本篇為第六篇〈放映是我的社會運動——黃淑梅導演的巡演之路〉,呈現導演黃淑梅帶著在全景傳播基金會工作的經驗,將影片帶到社區推廣放映,創造影片和觀眾產生連結的可能性。離開全景之後,黃淑梅持續以獨立的巡迴映演方式,將影片帶到各地。
黃淑梅曾說:「放映是我的社會運動」。她將紀錄片放映視為一種推動運動和溝通思考的媒介,透過在地巡演,近距離、長時間面對面的對談,除了更有機會將影片帶到不同的地區接觸不同的觀眾,同時也將影片蘊含的力量充分釋放出來。
計畫主持人/施佑倫
計畫研究/陳婉真、何思瑩
加入全景映像工作室(註1),而開始紀錄片製作與啟蒙的黃淑梅導演,在全景十多年的期間,一開始的紀錄作品以人物故事為主。1999 年 921 大地震後,投入災區重建紀錄工作,先後完成《在中寮相遇》(2006)(註2)與《寶島曼波》(2007)(註3)二部 921 地震重建紀錄長片。 2012 年與公視紀錄觀點合作,完成八八風災紀錄片《莫拉克之後》(註4)。 2015 年起陸續完成《給親愛的孩子》(註5)-台灣百年山林開拓史紀錄片、《家鄉保衛戰》(註6)、《為孩子找回藍天》(註7)空污短片、《孩子的天空》(註8)空污短片及近期作品《回家》(註9)。
和觀眾產生連結的放映
在全景工作期間,黃淑梅導演的工作不僅止於製作影片,同時她也是將影片帶到社區推廣放映,並舉辦座談的推動執行者。在這樣豐富的放映經驗中,累積了她對紀錄片放映看法:
淑梅:我有很長的時間,是在社區跑放映座談活動。是從那個時候的經驗開始,覺得影片要放映給觀眾看,就是進到社區裡面去做。同時我覺得在社區,面對觀眾的迴響會跟在電影院的觀眾互動,很不一樣。基本上在院線放映的話,映後 QA 的時間是非常短的。因為每一個場次就只有一個固定的時段可以用。但是在社區放映,映後 QA 就可以長達一個小時或 40 分鐘,我覺得有這樣的時間長度其實很重要。
我很喜歡去看到觀眾的反應。因為那代表著我們社會有很多不同的思維,以及你會看到社會上其他的人,是怎麼樣在看待影片裡面的這些事情,等於有機會透過放映,看到一個社會的不同切片。當然我會希望觀眾可以看到比較結構或者內在的東西,而不是只覺得故事好感動,或者導演很厲害之類的。
有時候我們覺得觀眾好像就是看完了,到底他心裡面想的是什麼呢?我希望可以跟觀眾做更深的互動。所以我從 921 系列的片子之後,一直都是用這樣的方式在做放映。
《給親愛的孩子》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自產自辦的巡演發行
在全景期間,累積了舉辦大量放映座談的實戰經驗,讓淑梅導演日後的紀錄作品,除了延續巡迴映演的模式之外,在如何執行映演上,也有她的堅持和想法。作為獨立創作並持續以各類社會議題為主題製作的紀錄片導演,黃淑梅導演是台灣少數,堅持一路巡迴,並且由自身發起、尋找經費,接著尋找工作人員參與,並組成團隊的方式進行放映的導演。
淑梅:我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去推紀錄片,讓影片可以被看到,我有自己想要操作宣傳的方式。這樣的方式,是可以在影片放映前,就有一些效應出來。我採取的方式就是寫影評,或者寫一些宣傳的文章,創造觀眾會想要看的有吸引的切入點。通常是在放映前的兩、三個月,我就開始請影評人協助寫文章評論影片。選擇的人通常是我覺得可以寫出影片的深度,即便對方寫的內容,有時候是對影片有所批判的,我覺得放進來宣傳也很好。
淑梅導演的放映經費通常來自於公部門或者國藝會的補助,整體而言的金額並不高,大多落在 20-50 萬左右。放映的經費確定後,會在巡迴映演前的兩個月左右,請一位專職的工作人員開始處理相關的事宜,並兼任臉書粉絲頁的小編、宣傳工作。放映期間有另外一位專門協助放映技術支援的工作人員。
由於放映場地能夠容納的人數,多半在 200 人以內。若在宣傳上做得太大,反而會擔心屆時滿座許多觀眾會有進不了場的問題。因此,在宣傳上,會以兩個部分為主進行。第一個部分是臉書粉絲頁的宣傳與經營。做法上,是在映演開跑前的兩個月,開始陸續定期發專文,以評論者的角度,深度介紹影片的內容與議題。而在《給親愛的孩子》宣傳時,另外加入了「本週親愛人物」的主題貼文,由導演挑選影片人物訪談中,未出現在影片中的部分素材,編寫內容節錄,在粉絲頁上定期分享,讓觀眾有機會以不同角度,更深入了解影片中的角色、人物。
另一個部分的宣傳網絡,則是來自於人際的推薦與口碑。由於淑梅導演一路以來,也累積了不少合作過的學校老師、忠實觀眾,這些人也成為在推動巡迴映演宣傳時,重要的種子。透過人際推薦的方式,帶進有興趣的觀眾或者推薦學生進場看片。
《回家》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淑梅導演提到,這些年來,做巡迴放映的經驗中,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場地和設備,兩者經常是團隊遇到需要花費最多力氣的部分。在有限的經費下,若希望能夠儘量巡演到不同區域放映,那麼能夠花費在單場場地上的預算就不能太高。再加上希望每場放映可以有至少 100 個以上座位數,同時場地還要能有一定水準的放映器材與音響設備。這些都是在決定各區放映場地時,必須謹慎思考和取捨的地方。有時候若遇到場地方對設備的不熟悉,團隊也習慣提早抵達放映場地,以便確認放映設備的狀態,和應變處理有可能發生的各種器材問題。
作為運動與教育的放映
巡迴放映規劃會先以北、中、南、東區,各有一場主要的放映場為基礎,再就各別影片不同的內容、議題或者性質,做相關的放映規劃。從不同場地的規劃,可以看出,淑梅導演除了各區基礎場之外,對影片的放映目標,有其設定的方向。
比如在《家鄉保衛戰》時,影片主題與抗爭運動相關,因此規劃了到不同的正在抗爭的社區、團體裡放映。她提到:
這部片子不只是一部片子,它就是一個運動,讓你看到這場運動成功了。如果你的家也正在被破壞,那麼你也可以起身去跟影片中的人們一樣保護自己的家。所以其實它其實是一種運動的宣告,它的放映其實也是用運動的方式在思考規劃。
《家鄉保衛戰》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而影片《回家》,則是從製作開始,便是以部落的運動為主軸,來思考影片敘事的方向、創作上的取捨。因此在放映時,也同樣交由部落這邊去主導一半的放映場合。
淑梅:《回家》這部片如果想做我自己真正創作上的作法,我會全部拍大社部落,就拍原住民在山上怎麼樣跟土地生活,那樣子的生活日常記錄。那為什麼我後來在片子中沒有這樣做呢?影片中有很長段落在講部落托育行動的歷史,因為當初我答應他們,把歷史透過影像給建構出來。這樣以後他們可以拿這部片子,去給其他部落的人看,去討論如果部落要做這樣子的托育班,就可以循著片中的例子。循著他們的經驗去做一些調整。
《回家》的放映模式是一開始就設定好,是一半在都市,一半在部落。部落的放映是讓部落的人自己去跑映後,我覺得他們可以自己去講托育行動聯盟做的事情,在部落的觀眾應該會更想聽的也許是他們的經驗,而不是我做導演看他們的故事這樣。如果我有出席映後,現場討論的效果和方向就不太一樣。
《回家》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從這兩部影片的巡迴放映做法,可以看出,導演把紀錄片的放映,做為一種延伸推動運動和溝通思考的媒介。
「放映是我的社會運動。應該說我這幾年來做紀錄片,也幾乎是用社會運動的方式在做。」黃淑梅說。
而除了將巡演當成一種社會運動的方式之外,淑梅導演同時非常重視影像教育的推廣。這個經驗除了來自於過往在全景推動影像教育的經驗、在社區大學任教的經驗之外,同時也是在拍攝的過程中,對議題的體悟因而希望有機會讓更多人接觸到的想法。她分享了自身影像教學的經驗,與這個思考和做法,是怎麼實踐在《給親愛的孩子》的例子中。
淑梅:我在文山社大開課,帶一個紀錄片的讀書會。我告訴我的學員,看完片子之後,首先不要跟我說你很感動,請練習去看,影片裡面有些什麼?有哪一個鏡頭,你看到導演的意圖?我會請學員們練習去想這些事情,後來他們也發現是可以用這樣的角度去看影片。他們會開始去看到影片裡面的細節以及導演的意圖,或者這邊為什麼這樣剪接?我覺得影像教育就是像這樣的東西。
《給親愛的孩子》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給親愛的孩子》這部片子對我來講意義不一樣,它是一部從歷史的結構去談整個山林的開拓史,是一個比較知識性的影片。我會希望可以看到觀眾是怎麼樣在吸收影片給的資訊?而這資訊是跟我們以前接收到的歷史完全不同,包括我自己也是因為拍攝這部片子,才重新接受所謂的環境教育。影片裡面講的那一段空白的山林開墾史,是在我 30 歲以前都不知道的。所以我特別想要把這樣的故事,透過更接近在地的方式,去跟更多人對話。
除了透過自辦巡迴放映的方式,推動影片後續的影響力,以帶動議題來產生的思辨、溝通之外,淑梅導演也以開放的態度,來思考她對影片著作權的使用可能。這個努力,可以從她在《給親愛的孩子》時,做的嘗試看出來。
我們那時候真的有送《給親愛的孩子》的公播版影片給一些人。開放四、五部的名額,提供公播版 DVD。就是你要告訴我,你拿這個公播版片子,要去社區或者是團體放映。要放映的時候告訴我們,並提供一些現場的照片或者資訊。這樣做是為了鼓勵大家協助推廣放映。有些老師會說我可以拿到課堂上放給學生看嗎?我就說可以。然後我會跟他說,你可以拿到課堂上放,但是你同時可以建議學校的圖書館買公播版,支持獨立的紀錄片工作者。
《給親愛的孩子》劇照/圖片提供 黃淑梅 |
結語
透過深度影評、人物側寫、長時間座談,淑梅導演在一系列巡迴放映的規劃中,處處可見她希望藉由影片放映,帶著觀眾有機會進行更多溝通、思考與理解的可能。這樣的做法,也吸引了放映過程中,不少來自於社區、團體或者政府的邀約放映,比如在《給親愛的孩子》,後來也申請到環保署環境教育影片到校園巡迴的經費補助,到20所國小、國中、高中進行巡迴放映。
可以說,淑梅導演不只身為一個紀錄片的創作者,更多的時候,她作為影像教育者、影像社會運動者、推廣者的角色,她用最大力氣和可能,透過巡迴放映,讓一部紀錄片,不只是停留在影片完成的那一刻,而是一步一步的延伸它的影響力,到而後的各種放映座談場合中。
黃淑梅導演|作品發行紀錄
出生於台南縣白河鎮,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廣播電視科畢業,1990 年進入全景映像工作室,初期協助紀錄片田野採訪工作,1991 年開始創作紀錄片。除紀錄片創作外,亦有多年的紀錄片社區放映推廣經驗。 創作初期的作品以人物紀錄為主,1999 年 921 地震後,投入災區重建記錄工作長達四年半,先後完成《在中寮相遇》(2006年)與《寶島曼波》(2007年)二部 921 地震重建紀錄長片。
2005 年全景傳播基金會解散後,黃淑梅成為獨立紀錄片工作者,持續關心土地與環境議題。她陸續完成記錄災後重建的《寶島曼波》(2007)、《莫拉克之後》(2012)、《給親愛的孩子》(2015)、《家鄉保衛戰》(2017)、《回家》(2018)等紀錄片,且始終堅持自辦全台巡迴映演(向國藝會等不同單位申請映演補助),從部落到學校、也到藝文場所和獨立書店等地,並親自到映演現場第一線與觀眾對話。
延伸閱讀
何處為家:黃淑梅導演專訪/羅苡珊
【紀錄片VS.公部門】訪《寶島曼波》導演黃淑梅:過去到現在,與公部門的二三事/林木材
* 下篇預告
網路作為對抗強權的媒介-李惠仁的紀錄片網路放映經驗
出身電視台的導演李惠仁,因為調查性紀錄片《不能戳的秘密》在電視台播出行不通,因此自行尋求獨立網路媒體「新頭殼」合作,將全片公開放到網路上,吸引了百萬多的觀看人次。將正片直接放在網路上的免費映演模式,對李惠仁而言,是種思考「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接觸到你的作品,跟你的作品對話?」的過程,他對於網路的傳播方式有很多開放的想像,例如紀錄片工會的「太陽花運動影像資料庫」,在網路上可形成資料庫,以觸及更多人。李惠仁導演認為,「導演就是要跟社會對話、跟觀眾對話,同時也在跟自己對話,同時也在跟自己對話。」
台灣紀錄片,完成之後-台灣紀錄片發行及行銷經驗研究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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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在中寮相遇》(2005):全景系列,921 大地震系列紀錄片之一。片長 340 分鐘。昔日的繁華,對映著今日的破敗,中寮人心中那個純樸青麗的家鄉早已消失;然而,921 地震卻能讓一群人,在中寮相會,展開一段實現夢想的旅程。
註3:《寶島曼波》(2007):921 大地震系列紀錄片之一,片長 145 分鐘。1999 年 9 月 21 日,一場芮氏規模 7.3 級的大地震,毀掉中寮鄉清水村 12 鄰 20 戶居民半世紀的心血。本片以四年半的時間完整地記錄遷鄰的重建過程,呈現出居民、外來團隊、公部門與營建廠商各方之間的折衝與角力、法令的繁複、官僚行政的延宕、公共工程的弊端、人性的美好、自私與偏見。
註4:《莫拉克之後》(2013):片長 60 分鐘。莫拉克之後,保育與開發,依舊像二條平行線,始終無法有所交集,擬訂了近 20 年,關係著台灣土地命脈的「國土計畫法」在這場風災後仍然無法修訂完成!
註5:《給親愛的孩子》(2015):片長 96 分鐘。一封寄給未來孩子的影像家書。2009 年,導演黃淑梅帶著攝影機進入莫拉克土石流災區,記錄拍攝台灣近一世紀數百萬綠色生靈被殺戮的歷史。以影像為信,將這封載述台灣百年山林開拓史的家書,投寄給未來的世代。
註6:《家鄉保衛戰》(2017):記錄台南東山嶺南村村民捍衛家鄉,抗爭事業廢棄物掩埋場,南北陳情,奮力不懈,堅持十年終至成功的真實故事。
註7:《為孩子找回藍天》(2016):片長 31 分多鐘,本片探討台灣內境空汙之形成原因,並透過學者(環工、公衛等領域)及民間環境運動者的訪問與行動,立體呈現出台灣空汙的嚴重性,以及整個社會對空汙的態度與作為,期望更多民眾了解 PM2.5 對人的危害,可以用行動為孩子找回藍天。
註8:《孩子的天空》(2017):片長 18 分鐘,為 2017 年黃淑梅導演獨立製作的另一部空污短片。影片故事從孩子的故事開始。小安和里美都是國小二年級的孩子,小安家不遠處有全世界最大的燃煤火力發電廠,從小,小安就常常因為空汙而氣喘。里美的家,距離台塑六輕廠區不到六公里,村落裡的人半數以上身體血液裡含有重金屬成份,是彰化癌症罹患率最高的地方。
註9:《回家》(2018):片長 99 分鐘,影片探討台灣原住民部落教育自主的議題,也展現部落的人們對於原鄉土地的真誠情感。以屏東縣境內的幾位排灣族、魯凱族中生代為主角,記錄他們回到原生部落,以互助托育、自學的方式,給正在學習語言的幼兒,以及正在成長中型塑人格的青少年,提供一個蘊含部落文化的教育環境。